贼鹊(14)
最后还是俞逢干巴巴地开口:“他俩昨晚作案的嫌疑很小。”
“我也觉得。”黎止煞有其事地点了点脑袋。
第二十二章 040500 诅咒
阳光被藤叶割碎了一地,不规则地散落着。
葡萄架下的黑影依然沉默,他不甘心地喊了几声,那背影仍然不闻不问,像是根本不知道他的存在。
他眼眶酸涩,咬着牙要冲过去扳正那人的肩膀,让那人好好记住自己的脸。
他满心恼怒地走过去。
却也走出了梦里。
第四天的清晨,破晓时刻落雨。
黎止在繁密的雨声中醒来。他们昨晚在起居室里聚集,六个人一起度过深夜凌晨。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昏睡了过去,只是依稀记得壁炉里的木炭燃烧的噼啪声。
一夜过去了,他依然疲倦,睡眼惺忪地盯着窗外发了一会儿呆,看绵密的雨脚前仆后继地牺牲在玻璃窗上。
这时候意识才慢慢复苏过来,黎止扫视四周,俞逢就窝在他临近的沙发上,垂着头闭着眼睛,眉目沉静。
其他人也模样各异地睡着,都是不适的将就姿势。他强行打起精神,逐个观察过去,西池和乐颜在沙发上侧躺入眠,而拉曼就坐在地板上背靠墙壁睡了过去,没有任何异样。
但少了一个人。
几张脆弱的塔罗牌在他手中呆了一整夜,他第一反应抬起手数了两遍。
塔罗牌少了一张。
是尤树的那张‘魔术师’。
“醒醒。”他立刻拍了拍俞逢的肩头。
俞逢其实睡得很浅,立刻清醒了过来,用目光询问黎止。
“尤树不见了。”黎止用气音说道。
墙边的拉曼竟然被这样微小的声音惊醒了,他警惕地望了过来,“你说什么?”
他的声音倒是丝毫不遮掩,在阴郁的雨幕背景中显得犹如一道惊雷。黎止的余光中,西池和乐颜已然一副严阵以待的模样。
一道刺眼的苍白照亮了房间内所有人的脸。窗外传来不详的轰鸣声。
这次是真的打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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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人如被逼到角落里的果蝇,明明快速振翅飞遍了整座宅邸,却像只是嗡鸣在一个逼仄狭角。
之前死亡现场各不相同,餐厅、大厅、地下一层,仓皇之中黎止排除了这三个地点,但这栋建筑还是大得过分,高度警惕状态中搜索过一个个房间,每旋动一次金属门把,每打开一次门,都预感会看到一具死状凄惨的尸体。
可预期的画面迟迟没有出现,一个个房间被雷雨映照成灰白,透着诡异的无聊感。
黎止独自一人搜查到厨房,刀架上的各式刀具依然锋利雪亮,只不过那个糖罐里的糖果少了很多,他靠近放着糖罐的窗台,离那愈演愈烈的雨幕又近了些,疾雨打在玻璃上,有种击打耳膜的错觉。
他想拿几颗柠檬糖装进口袋,伸手掏了掏糖罐,却发现里面的柠檬硬糖一颗也不剩了。
只剩下一堆巧克力。
“找到了!”
一声惊雷炸裂在耳畔,一闪即逝的光照得黎止瞳色极浅。
“找到了!”西池气喘吁吁地跑进厨房,“在美术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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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止记得美术室,他和俞逢在探查的时候进去过,并不像现在这样。
大量白色的人体雕塑摆放在房间中,石膏雕刻成的人脸僵硬而粗糙,齐齐簇拥着最中央的巨大玻璃箱,面朝门口,眼睛无一例外地死盯着刚刚踏进门的黎止。
那玻璃箱的四角周边都被黑色材质覆盖住,上面雕刻着繁复精美的花纹。
玻璃箱中有一个人。
缩在角落里不停颤抖。原本高大魁梧的身躯此刻却缩得很小。
黎止走进了才发现,那人的皮肤表面精彩纷呈,大面积的红斑遍布,又掺杂着不少淡青灰色,有几点浓重黑色格外醒目,整具躯体像是一幅临摹死亡的鲜活画布。
那是尤树。
他还没有死。
他的呼吸像是穿过破洞糊窗纸的疾风,当他想要翻起眼皮看向黎止的时候,黎止顷刻间屏住了呼吸。
尤树的双眼被缝住了。用纯黑色的棉线,细密精致的针脚,将上眼皮缝合到了下眼睑处。
他挣扎地想睁开眼,却疼痛地反复呜咽。
“氢氟酸酸雾。”
俞逢的声音在身侧响起。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出现在门边的。
黎止这才注意到玻璃箱中充斥着烟状气体,“快点放他出来。”说着他就跑向玻璃箱。
俞逢在后面拉住了他的胳膊,黎止不解地回头,只见俞逢摇了摇头,“他的灼伤程度已经很高了,已经……没办法了。”
“他怎么可能救我!”
有声音从玻璃箱中传来。被恨意浸透了的语气。
“他不会救我的。他恨我,巴不得我早点死了。”玻璃箱严丝合缝,他的声音和生命都在被消减。
黎止没搞清这突如其来的恶意,他看着俞逢,想要从他的表情面具上撬出一点解释。
尤树已经精疲力竭了,尖锐的疼痛近乎麻痹他的感知,他在哭,有血水顺着脸颊流下,“我不知道我怎么会到这的……但我知道一定是你!一定是因为你!我想起来了…我全部想起来了!”
那声音犹如砂砾相磨般,刮在黎止的神经上。
这时候西池将乐颜和拉曼也找了回来,六人再次聚集在了同一个房间中,雷雨中也分不清雕像和人脸哪个更苍白。
乐颜厉声开口:“你知道黑鸦是谁了对吗!”她刚刚听到了尤树的吼叫,她此刻的语气急躁,却不是对尤树生死的关切。
“呵,我知道了又怎样。”尤树笑得又绝望又阴毒,他脸上有块黑痂随着面部肌肉的牵扯掉落了下来,那处皮肤已经开始溃烂了。
“凭什么告诉你们?”
他非常艰难地,从蜷缩状态展开,爬到玻璃前,将手死死地摁在玻璃上,面部朝向俞逢所站的方向。
“我已经活不成了。你,也活该死在这里。”
他说的是‘你’也活该死在这里,不是‘你们’。
他咬牙切齿,眼皮针脚处沁出的血珠像是堕命的毒汁。
俞逢站在门侧,阴晦的光线映得他的身影半明半暗。
他这次没有笑。
窗外暴雨仍不停歇,电闪雷鸣犹如鼓点与闪光灯,为尤树的诅咒增添了股荒诞的戏剧感。
尤树的呼吸道好像被腐蚀得严重了,只能发出剧烈的嗬嗬声,他的嘴在徒劳地张张合合,好像还有什么话要说。
可他已经说不出了。他将脸贴在冰冷的玻璃上,狼藉的脸上似哭似笑,竭尽全力地发着声。
“俞……逢……我恨你……我……对不起你…但…哈哈……”
黎止旁观到现在,心里的震惊与疑惑已经翻江倒海,他一把甩开俞逢拽着他的手,向玻璃箱冲过去。
“别过去!”
他听到拉曼在后面喊道。千钧一发之际他思考不了那么多,下意识地就想要过去救出濒死的尤树。
他速度极快,转眼间离玻璃箱就只有五步远的距离。
突然,出乎所有人意料地,玻璃箱内部的上方有轻微的机械声响起,大量的高浓度氢氟酸如窗外暴雨倾盆一般,倾倒在尤树身上。
只是几秒钟的时间。
五步之外的尤树就被融化了。
第二十三章 040500 故友
尤树只来得及发出一个短促的单音节,很尖利。一声雷鸣恰在此刻炸起,掩盖住了生命的最后一声哀鸣。
直到黎止载入尤树的记忆时,他还是没有回过神来,那强酸侵蚀皮肉的嘶嘶声仿佛一直在耳边。
左手手腕位置传来一阵震动,贴近皮肉。是个人终端的通话提醒。
黎止猛然回神,发现自己坐在一个灰色房间内,窗外是盛夏的正午,有蝉鸣聒噪,刚刚在宅邸里涉到的死亡边缘的阴冷,瞬间一扫而光。白色办公桌上有一大滩浅绿色的液体,是刚刚不小心泼洒的绿茶,还温热着。
一边抽出纸巾草草补救着桌面,一边接通了个人终端。
“高局长。”
“小尤。桐花路那儿,你过去处理一下。”这声音并不陌生。
“是。”
“是黑鸦做的。你…明白吧?”
“……明白。”
“哦对了,我知道你和俞警官从小一块儿长大,关系铁。他能来卡斯城警署大家都很高兴,这样吧,他就先跟着你进刑事科,你有空的时候带他熟悉熟悉环境。”
“好的局长。您放心。”
黎止发现尤树的说话风格原本十分沉稳,乍一听完全符合专业可靠的警察形象,与在黎明庄园里动不动大喊大叫的男人迥乎不同。
电话挂断之后,尤树离开座椅走出办公室,刚刚打开门踏出了一步,他就发现一个黑衣少年,不声不响,就站在他的办公室门侧。
尤树欣喜地把少年从头望到脚,黎止感到胸腔里蓄积的真真切切的喜悦。
“俞逢!多久没见了?你怎么又长高了这么多!”
这句话的语气倒是和黎止印象中的魁梧男人有点像了。
俞逢也眉眼舒展了些,“大概四个月吧。”
“以后我上班可有伴了,”尤树带着俞逢走出办公区,在巨大的落地窗处停下,他抬手指了指距警署大楼很近的一栋摩天公寓,“专属公寓,高局长把你的房间安排在我楼上那层。”
俞逢点点头,视线却没有停留在那漂亮的金属建筑上。
卡斯城警署是这座城市最高的建筑,此刻站在顶楼的俞逢,像是站在了整座城市的至高点。
尤树看到自己的发小俯瞰着城市,视线逡巡着,最终落在了很远的一点。
“那里是什么地方?”俞逢抬手指着那个地方问道。
尤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过去,那是卡斯城的城郊位置,一片葱郁阔叶的掩映中,矗立着一座风格复古的建筑,和他眼前的钢化玻璃混凝土格格不入。
“那个啊…是黎明庄园。”尤树说道。
“我们…是不是曾经去过?”
“怎么可能?”尤树显然感觉俞逢的话太不切实际,“那是接待国王来访的地方,安保系统是按帝国最高标准来的,咱们小时候没作过这种惊天动地的死吧?”
“在栅栏外面远远看过几眼也是有可能的。”俞逢开玩笑似地扯扯嘴角。
尤树简直惊呆。
“你……”他不可置信地看着俞逢,硬朗的五官被夸张表情占满,“我以前从来没见你笑过。你以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