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零年代白眼狼(57)
因为地势原因, 又要不挤占耕地, 建在山跟脚的砖窑离着晒砖坯的场子还有段距离。半里多长的路就靠着小推车、板车装了砖坯运送。一块块砖坯被垒成半人来高的空洞透风墙, 披上稻草或芦苇织的粗毡, 慢慢阴干, 然后再运回装窑起炉。
曹富贵走到晒场跟前,老远就看到栓子几个正往木板车上装砖坯,三月的春寒天气, 几个大小伙子都是干得热汗蒸腾,穿着件贴里的内衣或是索性光着膀子, 身上一道道的汗渍、泥印子。
曹富贵放声喊道:“栓子, 看没看到我家阿乔啊?!”
小乔年纪渐渐见长,就不乐意外人喊他“小乔”这个美人浑名, 家人喊却是不妨碍。
“阿乔在啊!就在里头装窑呢!”栓子也撩起长声应道。
乔应年这小子也不知吃错了什么药, 闷声跑来干这苦活, 还说是不计工分,纯帮忙,那他自然乐得轻省许多。反正阿乔跟着富贵干了这些年, 吃香喝辣的又有文化, 怎么也不会跟他似的, 还得卯着劲干苦工攒钱养娃。
曹富贵挥手应了声, 匆匆往窑里走。
砖窑像是一个巨大的馒头包,进入里面光线顿时黯淡,窑顶上开着孔洞,昏黄的日光直射下来,在底下照出一片淡淡的光斑。
几个小工从地上抱起阴干的砖坯,重重叠叠地往窑壁一圈垒起,闷热的窑洞里,汉子们都脱光了上衣,祼着半身做活。
乔应年就站在靠墙的木架子上,接过下方递来的砖坯,一块一块地往上叠放。他光裸着修长的身躯,汗水湿透全身,在暗淡的阳光下,随着他的动作,并不突兀却格外有力的蜜色肌肉上,仿佛是跳跃着油光一般。
他神情专注,眉头紧蹙,眼中泛着血丝,恶狠狠地盯着手上的砖块,就像是要把一腔无法述说的抑郁愤怒都倾泻在这些土石泥瓦之上。
偏偏他的每一个动作都极其流畅,砖石在他手上飞快地被整整齐齐摞成一排,明明干的是又苦又累的重活,却像是在演出一支节奏分明,生动如许的战舞。
曹富贵站在门边,楞怔地看着攀在木架上“起舞”的年轻男人,突地浑身燥热,终于意识到——他养的小崽子长大了。
大概是察觉到什么,乔应年眉头一皱,放下手上的砖坯,捋了一把汗湿的短发,随意地甩甩汗水,眯起眼往窑口望去,愕然惊呼:“哥?你咋来这儿了?”
曹富贵被他的话声一惊,忽地浑身一激灵,暗骂一声娘,都怪那陆小白脸把他给惊的,居然看着个男人——还是自家养大的小崽子入了神,这要是让人知道了,他富贵哥还要不要脸了?
他定定神,咳了一声,干笑着喊了声:“阿乔,快下来!哥找你有点事。”
乔应年蹲在架子上,眯起眼看着他。
少年的脸庞线条极为分明,在幽暗的光影下,如雕如琢,略有些细长的眼眸里,目光深沉又带着探究,隐隐透着阴郁。
曹富贵老脸微红,骂了一声:“还不赶紧下来!没事来这儿和人家抢什么活?”
几个小工笑骂着哄笑几句,都让小乔别忙和了,免得他们要捱富贵的骂。 了
乔应年低下头,垂目应了声,矫捷地跃下架子,略一犹豫,缓缓走到富贵哥的面前,抬起眼,沉沉地望着他,又仿佛带了点什么希翼,道:“哥?”
“走吧!出去说。把衣裳穿上,‘冬冷不算冷,春冷冻死犊’晓得不?别以为侬个身体壮实就不怕风寒,那个陆知青晓得伐?冻得咳嗽发烧神智不清了。你说你好好的货不收,家里看看书也好,帮你阿爷做做箩筐也好,有啥想不开来这窑里和他们争卖苦力,还连个工分都不计。我,我也不是说计较这两分钱,我是说……”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小乔闪着期盼的目光,一向伶牙俐齿的曹富贵突然就有些语无伦次,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就那么“突突突”的说了一堆乱七八糟的话。
曹富贵懊恼地闭上嘴,看到这小崽子眼里偷偷闪过一丝笑意,他没好气地白了眼有点傻住的小乔,转头把莫名其妙的尴尬和思绪甩到九霄云外,咧嘴一笑,说出了自己的来意。
“小乔,帮哥个忙,”他左右看看,鬼鬼祟祟地说,“帮我画幅衣裳的图,就是那种省城里现在年轻姑娘们穿的夹衣,要有点小腰身那种,嘿嘿嘿……”一脸“你懂的”。
小乔眼睛里的笑意像是晨间的雾气,迅速地消散不见,无影无踪,他眼眸微垂,长而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黯淡的影子,低声道:“……好。”
曹富贵乐了,高兴地一拍小崽子的肩膀,安慰道:“别急,等侬再大点,哥再帮你找媳妇,有哥这手段,保证手到擒来!”
乔应年披上自己的衣服,没有应他的话,低头问道:“又是给……那个采苓的?”
曹富贵拍了一记他的脑袋,笑骂道:“小赤佬,没大没小的,叫采苓姐!日后,说不定侬还要叫她一声阿嫂咧!”
乔应年脚步一顿,死死握紧自己的拳头,过了片刻,艰难地哑声道:“……好。哥,我都听你的。”
浑身的力气没有在苦累的砖窑消磨殆尽,胸口燥郁若狂的感觉,就像是有一堆岩浆在翻滚着要喷涌而出。他竭尽全力才把自己的心重重锁住,包上一层又一层的冷硬岩石。
只要有一丝放纵,这些能摧毁一切的滚烫熔岩就会喷发出来,烧尽现在所有的幸福。
也会毁了他的富贵哥。
说笑几句,曹富贵心里到底还是记挂着自家伤心“失恋”的大妹,匆匆带着小乔回家。
回到家里,英子已经回了自己屋,听到大哥敲门,她过了好一阵才来开门,眼睛有些红肿,精神倒还好。
曹富贵也不好直接说破,拐弯抹角关心了几句,妹子只是点头轻轻应声,什么也不肯说。
当哥的麻了爪,琢磨了半天,也就想出一个招。
“……对对对,就是这样,收一点,腰身就显得细。哎,领子这样放大点也挺好看。小乔,你这一手漂亮,日后可以派上大用场啊!”
曹富贵看着小乔根据他的口述,细细描绘出的衣裳,又漂亮又不会太过于醒目,欢喜得眉花眼笑。
本来他是打算做一件新衣裳给采苓,如今自家大妹子伤心又伤神的,闷在家里自己委屈,哪里还顾得上讨好小娘的事情,当然是妹子为先了。
什么情情爱爱屁大点的事,照他的心思臭骂一顿那混蛋,然后好吃好喝一顿,谁离了谁不能活啊?更何况英子显然也没跟那小子谈上,陆咏楠又是个喜欢男人的,妹子更加不可能吃他的“亏”,这泥坑没踩下去,实在该放他十串百子炮庆祝庆祝,有甚可伤心的?
小娘们的心思,啧!实在是难懂。
好在他富贵哥还有点小手段,弄件漂亮衣服给大妹漂漂亮亮穿上,啥郁气都消了,改天再找个比陆咏楠强上十倍八倍又疼人的好男人,才不稀罕什么知识青年呢!
“……你说,什么颜色衬英子?”富贵有些烦恼地挠挠头,问小乔。
“这不是给采苓……姐的?”小乔惊愕地抬起头,心头一喜。
“再说,再说!唉,你英子姐她……”
曹富贵眉头打百褶,想了想,把今天看到的事悄悄和小乔说了。这小崽子向来口风严实,告诉他也能让他帮着出主意教训教训陆咏楠那混蛋。
小乔听得眼睛渐渐瞪圆,脸色变幻万千,怎么也想不到啊……陆知青,他,他居然是“那种人”!
“……你说,这小子是不是欠教训?既然不喜欢女人,他招惹我家乖妹子作甚?小白脸子,果然没好心眼子!”
曹富贵恨恨地骂道,转头虚心和小崽子讨论,怎么样让陆咏楠不大不小地吃个教训?
这几年小崽子跟着他四处收货做“生意”,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对付敌人那是阴招损招不断,让人赔出老本讨了饶还得打落牙齿和血吞,颇有他梦里“乔应年”大哥的几分“风范”。
“哥,照你这么说来,他知道自己的……那个‘性子’,一口回绝了英子姐,也还算是人品过得去,总比把人骗坑里强吧!”
乔应年站起身给富贵哥倒了杯菊花茶,让他消消火,悄悄觑着他的神色,轻声问道:“哥,我就奇怪,你说,他怎么就、就不喜欢女人?”
富贵哥忿忿然哼了一声,得意洋洋道:“侬个就不懂了吧?哥告诉你,这自古以来喜欢女人的男人多,喜欢男人的男人也不少,男人女人都喜欢的更是多了去了。就连古代好多皇帝都喜欢男人咧!这都是天生的,没啥稀奇。
你说的也对,算陆咏楠还没坏透芯子,他要是喜欢男人还敢骗英子,看我不把他弄死!”
小乔点点头,紧紧盯着他的眼睛,又问:“哥,你说,他怎么知道自己不喜欢女人的?”
“这种事情还用问?”曹富贵嗤之以鼻,“你看看栓子他们,男人一到岁数就想娶老婆,日想夜想梦里都发情,就跟老酒伯他们圈里养的种猪‘黑山’似的,吐着沫子一门心思往母的身上扑。
嘿嘿嘿!要是大老爷们对着女人没半点心思,那不是‘性子’歪了,就是太监。”他斩钉截铁地回答道。
然而,忽地有一丝疑虑划过心头。
特娘的,他自己这些年……似乎,好像也没怎么对小娘们上心?要不是阿奶和二婶催着要他娶老婆,他还真没什么心思要和个小娘钻被窝。
就算是梦里……不对,特娘的他哪里有过什么春梦了无痕!梦里尽是“乔应年”那混蛋让人胆战心惊的噩梦。偶尔有点香艳的,说不得下一刻就是血肉横飞,没萎了都算他坚强了。
曹富贵瞥了眼紧盯自己的小乔,不知为何颇有些心虚地转过头去:“咳,那什么,我先去‘做衣服’,你,你帮我盯着点你英子姐,还有陆咏楠那混蛋,别让他俩再凑到一块,又伤你英子姐的心。
哼哼,揍那小白脸子一顿,让他鼻青脸肿几个月,大概英子也不会再喜欢……哎?不对,咱家英子可不是那么肤浅的人,说不定看他惨样又‘母性’大发,到时万一真搭到一块儿了,那岂不是搬石头砸自己脚?”
乔应年深深地望着他,忽地笑了:“哥,你放心,交给我吧!我会好好盯着陆咏楠的,保证让他不会有一丝机会再招惹英子姐。”
第65章 干校
这些年来, 小乔的性子虽是越长越阴婺内敛, 气势和长相却一天比一天更像“噩梦”里的黑道大哥“瘸鬼”。在乘着火车全国跑时,有时曹富贵看他对付遭遇的,那帮罪有应得的混蛋们,痛快之余都觉得有点心惊肉跳。
私底下琢磨着,这大概也算是以毒攻毒,积阴德了。
小乔对敌人够狠,对自己人却是体贴沉稳,尤其是在他富贵哥面前, 那叫一个乖巧听话又能干。
这些年富贵都被他能干给养得懒了,要不是大形势逼迫着他时时警惕, 在夹缝里艰难前行,他早就翘起腿,过上老太爷的悠哉生活了。
把这些小事交给小乔去办,富贵自然是放心得很, 放心之余, 他又隐隐觉着有些不对, 没等他琢磨出哪儿哪儿有问题, 小乔已经不见了影子。
曹富贵也没再多想,回炼庐按着英子的身材, 用小乔精心画的式样,制了件墨绿色的新夹衣。这年头物资短缺, 时不时有各种政策和风向, 全国人民的服饰也就几个基本颜色和款式, 这两年更是深蓝、军绿和黑色占了主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