拥抱地心引力(45)
当年梁牧也第一次去尼泊尔的珠峰南坡大本营,便见证了立峰的作风。他随手拍了几张立峰带队时候大本营垃圾遍地的照片,联系了大学时候认识的一个叫沈斌的独立记者,写成一篇独家报道,将其公之于众,震惊了整个户外圈。立峰甚至受到了环保总局点名批评,名誉严重受损。
两年之后,他们重整旗鼓,在尼泊尔换了名字注册后,才恢复往日的经营规模。只是,那时候多家公司已经迎头赶上。包括王南鸥就职的龙山登山探险公司。
他和杨立峰的梁子,从那时候就结下了。
梁牧也的脸色很难看,他说:“以后别跟他们了。”
梁建生也觉得莫名其妙,还进一步说:“你是听了什么小道消息吗。”
桌上有外人,梁牧也不想跟他细说:“不是。”
“杨总是挺仗义的一个人,我们很多年前认识,一起投过项目,喝过两次酒,”席间坐着他的生意合作伙伴,梁建生又有点喝高了,难免开始吹嘘,“想当初他办第一届山地电影节,你不是刚拍了那个片子,我就……”
这话说了一半,他和对面的梁牧也四目相对,立刻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
可为时已晚。梁牧也已经意识到了后半句,他把手里牌撂下了,盯住梁建生的眼睛,慢吞吞地问:“您什么意思。”
十年前,记录钟彦云徒手无保护攀冰的纪录片《人生如山》上映,得了首届山地电影节的新人奖。片子很小众,可他的名字在圈里面传开了。那个奖项算是他职业摄影生涯的起点。他接到好几个户外商业拍摄,自那天以后,就再也没睡过车里。不仅商拍,他的作品数次登上摄影杂志和户外相关的书籍,还成功办了个人摄影展。
他以为梁建生对他的帮助仅在于帮他找到了制片人,给他指明了方向。可他丝毫不知道,承办电影节的立峰探险和梁建生之间,还有这么一层关系。那他这个奖怎么得的,也就不言而喻。
没人能插得上话,席间一片死寂。
梁建生也意识到了,仍嘴硬说:“片子是好片子,你只是需要推手。杨立峰再怎么样,也还是爱才惜才的。”
梁牧也差点笑出声:“爱财惜财,这倒没错。“他把手里牌推倒,拿起外套,就转身离席。
梁建生皱着眉,被自己儿子如此拂了面子,他脸上也很难看。他也站起来走两步,在门口堵住梁牧也,对他说:“你也太没礼貌了。这是第一次见你袁阿姨。”
梁牧也穿上了外套,转过头来,道:“爸,您相信也好,不信也罢,我是真心实意来跟您过节的。如果您不尊重我,我凭什么要尊重您。”
梁建生从根本上不同意他的看法,强词夺理道:“片子确实是好,结果也是好的。过程重要吗?”
梁牧也站定了,一字一句地说:“重要。”
第40章 如山
梁牧也从池煦的朋友家接上了池羽。他坐进来的那一刻,梁牧也差点没认出他来。
在他印象里,就没看池羽穿过除了运动装和T恤之外任何衣服。可今天不一样。这人头发规规整整,穿着一件新绿色的针织毛衣和牛仔裤。很少有人能把这么打眼的绿色穿好看,池羽算是其中之一。他手里还提着一袋杏仁曲奇饼干,是刚刚带着池一鸣池一飞在池煦朋友家里做的,袋子里雾气都没散,还带着热乎气儿。
他拉开门,一坐进来,整个车厢就都是杏仁曲奇饼的味道。曲奇饼的香味里面,又夹着一点点沐浴乳的清香。
梁牧也开口就说:“先去你家,换你车开吧。”
池羽诧异,以为是车没油了:“半路可以加油。我给你加91的。”他心里还算了笔账,这几乎崭新的奔驰可比他那09年的汉兰达娇贵多了。
梁牧也侧过头来看了他一眼,池羽脑子转得还挺快,立刻自我反省:“哦,不好意思,不算明账。”
“不是这个,”梁牧也说,“这车我膈应。”
一看到这辆车,他就想到梁建生。他俩的关系,像是一场等价交易。
后来换车这事情不了了之,梁牧也还是直接开去斯阔米什的小木屋。路上,池羽偷偷从袋子里掏出来块曲奇吃,又递给他一块。他不嗜甜,可还是接了,吃完心情倒是好了许多。
斯阔米什的小木屋是郑成岭为了这次的拍摄和训练特地租的,条件稍微简陋了些,客厅的灯都很昏暗,可气氛却挺热闹。喝酒的,包饺子的,和馅儿的,聊天的,每个人都没闲着。
两个人一进门,饺子已经出锅一波,郑成岭说他俩来得正好。梁牧也早就他打过招呼,说带池羽过来一起吃年夜饭。出乎他意料,池羽虽然话少,可也是个热爱户外的专业运动员,又在这边住了三年,夏天经常来斯阔米什附近徒步训练。他们一帮人之间,倒也是有的聊。
梁牧也架起来C300,把摄像机放在角落,对着潘一格那边,继续拍B-roll。
酒喝过两三轮,郑成岭健谈了些,他看着梁牧也,又说起自己那个心结。
“牧也啊,我知道你不喜欢别人提这个。但是你那个纪录片,我当时真的看了很多遍。那时候我在一个广告公司给别人打工,每周工作六七十个小时是家常便饭,父母还总催着我结婚。机缘巧合,当时我攀岩的师傅跟我说最近有个什么电影节,出了个攀冰的电影。
“我们都听过老钟的名字,没见过他真人。是在你的片子里第一次见。我看完以后,特别有感触,就又看了一遍。在我连看完了第六遍之后,你猜怎么着。”
他还卖了个关子。
梁牧也猜:“你也去密云了?”
“我一拍大腿,跟我老板辞职了。”郑成岭回忆起那时候的事情,眼底都起了点雾。他说:“看看今天。我不但在做我喜欢的工作,在我热爱的领域,还在一家好公司。我知道你不喝酒,我就敬你一杯吧。往前看,敬更好的明天。”
梁牧也知道此言深重,也抬起水杯,还是那句话:“老郑,都是缘分。”他终于是不叫郑总了。
钟彦云也跟着喝了点,他侧过头来看着梁牧也,眼神里似有笑容。“牧也,这片子,真没你想的那么……”
“我知道,”梁牧也没让他说完,“我知道。”
最近几周重新攀岩,加上和池羽相处,让他又有了点新的体悟。许多人一辈子的梦想,就是能够参与一部这样的户外运动电影。他能在那个年龄,站到那个高度,去记录这样一种壮举,本来就是一种特权。他所嗤之以鼻的所谓英雄主义和造神运动,也许就是照亮普通人平凡生活的一束光。
梁牧也最近愈发觉得,人生各个阶段都有不同的功课,他十五到二十岁在学怎么做好的摄影师,二十到二十五岁在学怎么做合格的探险家,而最近五年,则在学怎么拥有一颗平常心。
黄鹤在旁边起哄道:“梁导,那晚上再看一遍吧。郑总跟我们一起,看个第七遍。正好也让我们乐乐也学学,这叫耳濡目染。”
黄鹤抬头看着郑成岭。郑成岭一个“好”字挂在了嘴边,可转头又看钟彦云。而钟彦云转头看着梁牧也。
最后,梁牧也松口:“你们想看的话,就看。”
等饺子吃完,饭局暂告一段落,吃饱了的人都去旁边那屋陪钟乐乐搭积木了。池羽年龄最小,说他没出力做饭,就主动站起来帮着刷碗。黄鹤和潘一格看他右手还吊着三角巾,便说帮他一起。
梁牧也和钟彦云走到小木屋的侧门口。几个人入住的第一天,就在侧门顶上凿进去一块指力板。酒足饭饱,年轻人去洗碗,他俩一左一右,由五个手指到两个手指,重复指力板上的悬挂训练。
做了几组,梁牧也突然开口,问他:“当初我说不爬了,你也没问过我为什么。”
“我没必要问你,凡事都是看缘分。”他平静地说。
梁牧也点点头。他大概也能猜到钟彦云会给他这样的回答。
良久,他才开口说: “那年在慕峰,陈念本来可以得救。当天和我们一起冲顶的还有个团队,他们带的设备更多,我记得随队的还有两名医生。他出事以后,我们立刻派人冲到第三营地找人拉救援。我们队里人和他们那边的向导也挺熟的,本来人家都要放下手头的事情过来帮忙,对讲机里面说的好好的,结果我们等了六个小时,天都黑了,也不见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