拥抱地心引力(111)
“疼过劲儿了,不难受。”他这么答,却想起来池羽。
他的锁骨、肩膀、肋骨、后背、腰椎、膝盖、腓骨、脚踝。全都伤过,恢复过程或长或短,每个都比他现在的伤要严重。池羽说,疼痛是每个运动员的朋友,我要学会与之共处,而不是应付或者抗拒他。小时候受伤之后,我会给小伤小病起名字,有的叫Frankie,有的叫Eddie。这些古怪朋友住在白色的石膏里,晚上疼得睡不着觉时,我会和他们说话。
那脚踝的那处骨折呢,他有名字吗。梁牧也问他。
池羽说,他没有名字,因为不太算是朋友。这些年来,他长成了我,我也长成了他。我杀不死他,他就也杀不死我。
回去的一路出租车上,他想了一路池羽。他那时候,是得有多疼,才说得出这么狠的话。到家那一刻,肩膀竟然不疼了。他的心在撕扯着阵痛。
他便一反常态,又给池羽打电话。明明下车时候告诫自己不要逼他太紧的。可还是放不下。
池羽第三次,还是没有接起。
他正隔着一个北京城,在张艾达最新款的宝马里面吐得昏天暗地。
酷力的那位李总并不是罪魁祸首。池羽给自己做了半天心理建设,甚至把一瓶二锅头当成了假想敌——若是为了电影,他大概也可以干下去。可李总那边就两个人,带的也不是秘书,而是自己的儿子。整个饭局都公私分明,李总跟张艾达谈条约,而他儿子喜欢滑雪,加了池羽的微信,不时请教他滑雪问题。
是他自己喝得太急。也许是情绪上的原因,也许是他平时习惯灌啤酒而不是烈酒,又也许是米其林两星餐厅真就是吃不饱。两杯过后他就有点醉了。本来他话就不多,这下更是不敢搭话。
赔礼道歉是张艾达,谈合同细则也是张艾达,四杯酒过后的她仍然荣光焕发。李总没难为池羽,甚至没跟他说上两句话,但池羽也知道,自己没帮上任何实质性的忙。
李总客气地说,如果续约五年独家合约,倒是可以考虑这次就不追究。
张艾达让他们的法务把五年合约细则发过来,池羽以为是有希望,他晕晕乎乎,脚底下踩着云朵走出的餐厅。
等坐上车,他还傻乎乎地问,Ada姐,是不是有戏。
张艾达这时候才说,没戏,五年是霸王条款,他们按着你走不了。到时候想走可不是几百万违约金的事儿了。他一年的代言费不到一百万,可合同他也看过,违约金最多要陪五倍。
池羽张张嘴,没说出话,倒是用手飞快地捂住了嘴。
“我靠,后面有袋子,快点……“还是张艾达,混迹商场多年,很有先见之明,看出来池羽不在状态,喝酒上头了。她出来的时候顺手抄上了两个塑料袋。
米其林两星的高档纸袋,外面镀金烫银。如今纸袋打开,池羽一颗脑袋埋在里面,不断地吐。
他没吃多少东西,吐到最后胃里绞痛。
手机在口袋里面嗡嗡地震,张艾达替他拿过来,看见联系人,又像是看到救星一样:“梁牧也找你。要不我……”
“别接!”池羽喝醉以后,情绪都直接许多,他几乎是伸手打掉了张艾达的手,然后又被自己吓到,缩回了手臂。
“不好意思……Ada姐,别告诉他,求你了。”他小声说。
张艾达也被他坚决的态度吓到了,拉开门绕到副驾驶,拍着他的脊背安慰他:“别着急,慢点。我不打电话,啊,喝两口水。头疼吗?还是胃疼?”
池羽仍是抬不起头。身体难受还在次,实在……太丢脸了。
梁牧也告诉他别出去做采访,没经过张艾达允许的事情,他自己偏要做。梁牧也让他少喝点,早点回家,他喝到呕吐,半点忙没帮上,还不回家。
他不想总听他的话,他也想在偌大世界跟他比肩而行,坦坦荡荡地、互不亏欠地,踏平一切障碍往前走。可这种时候,他还是觉得努力是徒劳。他一步错,步步错。害得酷力的一百万投资款打了水漂不说,自己现在还可能亏欠合同违约金。
他好像是自己找罪受,不怕张艾达的批评或教导,只怕梁牧也的坦荡和纵容。他会替他觉得不值当。
当天晚上,池羽被张艾达拉回家,沐浴更衣喝水吃药。独居的张艾达养了一只奶牛猫,池羽逗了会儿猫,就在沙发上昏睡过去。
而梁牧也到家以后,又睡不着觉了。床铺显得很空,而止疼药收效甚微,他似乎有一些抗药性,肩膀处仍然胀痛,实在是难受。他又放不下心,惦记着池羽,又给张艾达发短信问怎么样了。
零点过后,张艾达也睡了。他没收到回复,忐忑挂念,一夜未眠。
第89章 软肋
他一晚上都没等来池羽。第二天一早上,张艾达才给他回消息说,池羽在我家,你别担心。
梁牧也放了点心,跟她倒是聊了两句工作。他问,池羽和极光的合同也是签了两年?
张艾达说没错。
下午两点,梁牧也在咖啡厅小坐,等窗外一个穿着冲锋衣的男子迅速走进咖啡厅。
是池羽的赞助商之一,极光EV的老板徐明棠。他看中了“野性的梦想”这个主题,在看完《攀》这部电影,他就总想着找梁牧也帮他们拍一支2021年度短视频广告,想靠着这支广告在电车领域打响新年第一炮。他打算请几位赞助的极限运动员出镜,当然也包括池羽。
梁牧也今天,本来是要跟他聊这个的。只是,刚坐下,梁牧也就直接告诉他商拍的日期排到了2022春天以后。而他手里却有个更有意思的项目——
“这部电影,这种电影,一个运动员一生只拍一次。池羽跟您签了两年的合同,以他现在的上升趋势,两年后不得转签大厂?您是只满足于他有限的两年合同,还是想要在这个他的人生电影上,留下极光的名字?”
徐总进去的时候满心欢喜,想在2021财源滚滚,从拍摄一支酷炫的广告开始。可迈出饭店门口的时候,钱包先瘪了一大截——他决定投资关于池羽的大山野雪纪录片。
他想着,池羽这个点儿大概已经该赶往机场,昨天他一晚上没回家,今天也没有要仔细聊聊的意思。那他不如再去忙会儿工作。于是,从咖啡厅出来,他又去了棚里,找正在做前期采访的万宇坤吃饭,同步进度。纪录片主线的文字内容,前期采访的架构和脚本,梁牧也几乎是全权交给了万宇坤,还给她派了两个摄影助理在棚内拍。在拍摄《攀》的时候,出于各种原因,这部分工作是拖到最后做的,给最后两个月的赶工增加不少负担。
池羽回到家已经是下午,而梁牧也不在。他本来是要收拾行李赶晚上的飞机。可他免不了分心。‘楚河汉界’另一边整齐而空荡,梁牧也的黑色防水行李包立在墙角。桌面上放着个扁平的袋子,上面写着市第三医院。
池羽心里凉了一片。他走近前,把东西拿出来——是个X光片。这么些年,他早就会看片子了。他的右肩膀完全滑脱。再一看就诊时间,昨晚九点半。
他瞬间明白了梁牧也昨天晚上为什么给他连打两个电话。他应该是等着自己过来医院接他一下吧。压力之下,他竟然是又走错一步。
池羽把头埋进掌心,深深叹了口气。
五分钟后,楼下等着他的司机接到信息——“您先回去吧,我东西太多,机票改签到明天了。明天我自己去机场。”
梁牧也是晚上赶到家的。半个屋子堆满了池羽的行李,他在几块板子、固定器和雪服堆起来的小山之间打了地铺,又在睡觉。
他轻手轻脚地走进房间,用左手捏起旁边一件速迈的雪服给他盖上。雪服哗啦啦作响,池羽立刻睁开了眼睛。
梁牧也被他吓了一跳,清了清嗓子:“你怎么没走?”
池羽应声问:“你肩膀怎么了?”
梁牧也看了看自己肩膀。和格凸那次受伤不一样,那时候他忙着回北京拍杂志封面,也没感到太大的不适,胳膊就吊了两天,就拆开吊巾自主恢复正常活动了。这次,他倒是听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