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巨著(43)
当年父母绑架严历汌时,因为跟着严历汌绑来的狗在车后吠叫不已,父亲埋怨母亲把狗一起带走,会惹人注意。母亲是见严历汌还小,想起了十岁时的李检,动了恻隐之心,帮他牵着狗一起带上了车。
车内突如其来地爆发了争吵,开车的父亲怒火攻心,分神与她争辩时,误把油门踩成了刹车。
停车的时候,已经无法挽回了。
为了掩盖地上的血迹,父亲停下车,从睡熟的严历汌身边牵走了那条狗。
他们起初撞死的,并不是狗。
那是一个行动迟缓,未能踩着绿灯走完斑马线的、步履蹒跚的老人。
严历汌的狗代替他,留在了斑马线上,老人被一言不发的父亲扔进海里,母亲惊惶地捂着嘴不敢哭泣。
严历汌失去了狗的体温,在不安中醒来时,是父亲告诉他,狗被撞死了。
那时是个雨夜,以至于李检在收到短信后的四年中,曾于无数个深夜产生过无数个幻想,如果是个白天就好了,父母或许就不会漏过那个老人。
如果那位老先生的动作再快一些就好了,他就能平安地在绿灯变红前迈上对岸。
如果像父亲抱怨的那样,母亲没带那条狗就好了,父母就不会因为狗而争吵。
如果父亲对母亲宽容一些就好了,体贴她那一时为了自己的孩子,绑架了别人的孩子,万般后悔的瞬间做出的错误决定。
如果不下雨就好了,严历汌也不会因为无端恐惧发作,毫不挣扎地跟着父母离开。
如果李检不是怪物就好了,父母不会为了给他凑手术钱,被那十五亿的千分之一诱惑,踏上歧路。
那样子的话,正常人李检,或许穷尽一生,都不会与严历汌的人生产生丝毫焦点。
在别的平面,李检和严历汌可以是死敌、是挚爱、是朋友、是兄弟、是一面之缘、是萍水相逢、是青梅竹马、是两棵树、是两只鸟、是猪、是草……
他们可以是任何东西。
但在这个平面内,如果他们是两条平行线就好了。
永不相交,也永不重合,该有多好。
严历汌不知道的是,母亲的短信末尾,留下了最后十留个字:小检,妈妈拜托你,一定要找到那十五亿。
那不光是十五亿,那串长到缀了八个零的数字后,是两条鲜活却枉死的生命。
所以李检必须找到那十五亿。
这个平面内,李检和严历汌没有做成一对毫不相干的平行线。
在李检的人生中,严历汌算不上无辜;在严历汌的人生中,李检也称不上清白。
他们像坐标轴上的两条频率不同、却又无尽相近的正弦函数,起落交织、缠绵不休、抵死折磨、永无尽头。
靠得太近,要被彼此吞噬,离得太远,又觉得寒冷。
恨也恨不透,爱又没可能。
一直到严历汌的身影消失在门后,严虹和严怀山率先动了脚步回去。
李检也没有动弹,他好像化为一座沉重的石像,落在地上太久,在土里生了根,深扎于泥壤,再也无法动弹。
他握着那个手机,雨水落下, 屏幕不灭地攒动着水光。
李检站在雨夜里,任由冰冷的雨顺流而下。
雨越来越大了。
严星澜收回视线,扶起严闵星准备回房前,朝身后瞥去了一眼。
黑暗中,李检久久未动。
她抿了下丰润的唇。
在此之前,囊括严星澜在内的人都弄不清严历汌这次回来后找回李检究竟是真的爱他,还是仅仅同他们一样伺机而动,寻着机会榨干李检最后一点利用价值。
从他们的立场而言,后者反而是每个人喜闻乐见的。
父亲需要的是所有的继任者各据一方、相互制衡、厮杀掠夺中不断壮大的萨昂。
严历汌的安忍无亲与冷酷无情确实让他率先在无情激烈的内部选拔中脱颖而出,但一把过于锋利的刀对锻刀人来说也是双刃剑。
严左行看出他能力出众的同时,却也意识到他的不可控性所带来的危险远远大于了他能给予萨昂的助力。
萨昂财团的地位已然伫立,平庸固然不可再带它拔高,却可以守住完整的严氏集团。
一个饼本可以六分,严左行的子女只会想要尽可能多地争夺财团股份与董事会话语权。但严历汌不同,他的锋芒太盛,每一个人都忌惮他会要囫囵吞走完整的一张饼。
到了那时候,严左行怕的是,他辛苦从其余兄弟手中完全夺走的“严”氏落在严历汌手中,会像他本人一样重演。
至时,严氏又会成为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严”氏。
因此在严左行的律师私下流传给他们的草拟遗嘱中,严左行作古后,严历汌能分得的仅有部分现金、几处房产与家族信托分红。
但若严历汌真的爱上李检,便说明他也能有软肋。
这场在亲情中绞杀的残酷比拼中,严历汌同样可以被制衡。
想必严左行迟迟没有确定最终遗嘱,现下还冒险飞回故国,除去两个月前突然监测到那部丢失的手机开机信号外,另一个原因便是无法彻底放弃这枚将棋,要亲自来看一看严历汌是否真的可以爱人。
肯定的结果是此时在场的每一个人都不愿得到的答案。
严历汌行事的风格太过狠毒自我,让每一个竞争者都顾忌他拿到董事会话语权后是否会有所行动。
因此,一旦严历汌真的爱上了某人,他们会不择手段地把他们分开,哪怕是阴阳相隔。
等所有人都走后,李检混杂着雨水,艰难地吞咽了口唾沫,他不觉得冷,只觉得头很疼。
疼痛随着两道不长的口子逐渐蔓延至全身,让他感到再也无法支撑自己站立。
李检靠在坚硬的车身上,仿佛不撑在那里,他就要随风而去。
紧接着,他喉间一股痒意争先恐后地探出来,像是腹腔中容纳了无数只蝴蝶,扑簌着翅膀,挣扎着、拼命地要离开他的身体。
李检没由来的很想抽烟,他躁动地摸遍全身,连一个口袋也没有。
黑色的蝴蝶到了唇间,李检感到一阵窒息,他好像无法呼吸了,痛苦地扬起纤瘦的脖颈,朝无尽的落雨仰面。
蝴蝶却飞走了,转身纳入黑夜。
李检顺着黑蝶飞走的轨迹望去,三楼亮着灯的窗口屹立着一道深沉的黑影。
严历汌正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
或许是察觉到李检过于痛苦的目光,他转身离开了。
Alen从四楼下来,迎面遇上回房的严历汌,恭敬地欠身:“少爷。”
严历汌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擦肩而过的时候听到他很轻地说:“汤里的是泻药。”
李检不知道自己在雨里淋了多久,他甚至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去的。
他睡着前的记忆停留在了裹着湿冷的衣服一头扎进柔软却算不上宽大的沙发。
沙发长度不够,李检横躺上去会空出一截。
于是他抱着自己,蜷缩起来,像回到了小时候,成为十三岁的李检,遇到十岁的严历汌。
“小汌!”
李检脸颊通红地跑了回来,额前淌落几滴透明的汗珠,怀里捧着一个油渍渍的塑料袋,袋子里有一个大又胖的白包子,还冒着热气。
“我买了肉包子给你!”李检一把推开门,看着被绑在床上的小汌,他小心地把包子放在一旁,灵活地爬上床,“爸爸妈妈不在,我偷偷松开你,你要快点吃哦。”
小汌的脸上没有很多表情,但李检觉得他不开心,他解开小汌身上的绳子,奇怪地歪着脸颊,直接问:“你不喜欢吃包子吗?”
小汌看了他一眼,说:“不喜欢,也不讨厌。”
李检可惜地“啊”了一声,耸了耸肩膀,推推他肥嘟嘟的软肚皮,因为肚皮柔绵的手感,弯了眼睛笑起来:“安德早餐铺的包子可好吃了!”
说着,他回味似的舔了下嘴角没有擦走的油渍,他的零花钱并不多,最近他没有上学,父母也没有给他零用钱。
平时李检能吃三个大肉包,但今天他身上只剩下两块钱,他只好吃了一个八毛块的菜包,剩下的一块二是跟老板赊账才买到的肉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