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蛮人(9)
后来有个老交易员过来,瞟了眼说,没事,二代交易机的输出极限十位数,这情况啊,就是没法再计数了,交易额太庞大了。”
“多庞大啊?”厉永奎尤为捧场。
吴葳蕤眼睛发亮,显得特别骄傲似的,“超过100个亿!哇塞,那天下午我们这边专门是买汇丰的!全部股票经纪都在死守买同一支股,那场面可太隆重了!虽然我不操盘,可我也紧张的不得了,就像跟他们一起打了场胜仗!”
吴葳蕤说的正是那场恒指保卫战,韩思农和厉永奎只在新闻上看过。
厉永奎非常抬庄,“学姐你可真了不起,这算不算是见证历史。”
“行了……”韩思农懒洋洋掐断对话,“时间不早了,该回去了。”
厉永奎以为他是在对自己下逐客令,确实,在这对情侣间,他是该走的那个,便识相地起身。没想到,韩思农也跟着他起来。
厉永奎有些狐疑地盯着韩思农。
韩思农明白他眼光里的质问,抿抿嘴巴,朝吴葳蕤笑笑,神色里带点儿遗憾。
“今天得谢谢厉永奎,帮我做了男朋友该做的。你早点休息,我送他下楼。”
吴葳蕤这才回神,“那你今天留下来吗?”
听见这个问题,厉永奎不由自主攥紧了手指。
韩思农已经走到门口换鞋,他蹲在地上,背对她道:“算了,我今天过关挺累的,你应该也挺累的,我今天回去,明天给你打电话。”
厉永奎还在这儿,吴葳蕤当着学弟的面想保持骄傲形象,不敢太粘腻,就没有开口挽留。
韩思农和厉永奎沉默地走进电梯。
老实说,厉永奎现在有点儿不知所措,他以为上个Case结束后,他和韩思农也就告一段落。
今天,吴葳蕤给他打电话时,他有过一丝挣扎,如果他答应帮忙,是不是可以顺势——
隐晦地介入韩思农现在的生活?可转念一想,这太可怕了!
他厉永奎沦落到要用这种手段吗?面对一个不知情的女人,暗中使劲,同她抢一个男人?
他做不到,即使到如今,韩思农的一颦一笑始终牵引着他,他也不可能让自己变得下作。
“听学姐说你去深圳了?”厉永奎不想让尴尬气氛蔓延。
“是。”
韩思农调转过头来看他,他们的眼睛不可避免地撞在一起。厉永奎没舍得马上把目光移开,怔怔看着韩思农。
“口渴吗?”
“什么?”厉永奎一头雾水。
“你不觉得吴葳蕤这丫头烧菜挺咸吗?”韩思农笑笑。
厉永奎其实怎么都想不通,为何韩思农一笑,对他就能有这么大的杀伤力呢?
他不再是十九岁了,还会对韩思农无端心悸,可韩思农似乎变成了别的什么东西,像一块溃烂,缓慢地、腐蚀着、消耗他的心力。
“有点。”厉永奎故作镇定。
他们一同去便利店买了两罐姜汁汽水,韩思农抢着掏腰包。厉永奎也不争了,这个男人既然不能付出真心,就让他多付出点儿别的吧。
总不能站在街边喝汽水,所以,两人在附近走了走,找到一处街心公园。
夜晚的公园散尽人气,显得颇为萧索,有那种可供攀爬的体育架,交错竖立在沙土地上。
韩思农拎着塑料袋,敏捷地爬上去坐着,双脚晃荡,将一罐汽水抛给还愣在下面的厉永奎。
厉永奎胆颤心惊地接住易拉罐。
「砰」地一声,泡沫汹涌而出,厉永奎大意没躲过,被喷得满头满脸。韩思农看好戏似的,哈哈大笑。
厉永奎也不想每次对韩思农都是一副咬牙切齿模样……可这回,他绝对有理直气壮生气的缘由。
“我艹你妈的韩思农!”厉永奎大声叫起来。
韩思农还是那么漫不经心,他用手点点额头,居高临下地道歉:“Sorry,失误失误,别生气了。”
厉永奎应该是气急败坏的,可很奇怪的是,过了那么两秒,他忽然觉得格外没劲,如同气球泄了气。
他的犀利、锋芒、大吵大闹,对着韩思农全是无用招。韩思农从来都是出乱招,将他一击即毙。
“你上次不是问我——”厉永奎想他不能继续这么伤,他们不能再在暗地里沤着。
韩思农静下来,黑色的眼睛从高处盯着他。
“你问我是不是为了你来香港——”厉永奎平静地说,“是,我是为了你,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好了,终于说出来了,就像将他藏匿已久的匪夷所思的爱说出来一样。
厉永奎在黑夜里执着地仰起头,等待回答。或者说在等待判决,韩思农给他的一个判决。
可韩思农只是轻轻叫了他:“小深。”
吴葳蕤讲述中银证券的那段参考了此篇报道——北京日报《保卫恒指——98金融风暴中惊心动魄的10天》。
第7章 chapter 5
他觉得韩思农叫他,就像在叫一条狗。
厉永奎想,自己要是在这刻能走开就好了。他希望能走开,可他的身体不受控制,说不清是眷恋还是期待,或许两者兼有。
“要不要上来?”韩思农问。
上去?
于他而言,上去何尝不是一种下坠。重新坠到暗无天日,只能再次处于被动位置。可他来香港,不正是为了他吗?他在这时又装个什么装。
厉永奎握紧拳头,缓慢松开,作出决定,爬了上去,与韩思农并肩坐在一块儿。黑暗里的公园,格外安静。风刮过树叶,传来一阵沙沙声。
“我不会在这里待很久。”韩思农开口。
厉永奎愣了愣,问:“那你要去哪儿?”
“暂时还不清楚,但肯定不会是留在这里。”韩思农已经喝完手中的饮料,将空罐头使劲一捏。
铝制金属因为变形,发出脆响。
“吴葳蕤知道吗?”厉永奎问。
“跟她有什么关系?”
厉永奎冷哼一声,心里却发酸。
他不是早该知道韩思农就是这种人吗?
没有人对不起他,只有他伤别人心的份。薄情寡义到令人发指。
韩思农忽然叹了口气。
“待在这里要被香港人压一头,香港人又听外国人的,没有出路。”
“你指什么出路?”
韩思农不答反问:“你如果在这里考律师执业资格证,通过率会高吗?”
“具体的我不清楚,但在这里考了,国际上是承认的,大陆那边可能不行,需要法考……我想两边都考。”
“内地的话,拿A证是不是要全国分数线达到360分,才能报司法考试啊,还挺难。”
“考CFA不一样有难度?”
韩思农干巴巴笑了两声,“也是,我们都得加油才行。”
后来,厉永奎才明白,当年韩思农在意的是一种身份认同,他其实比谁都骄傲,所以比谁都装得不痛不痒。
“在香港当审计师难道不比内地好吗?”厉永奎问,“工资应该高一大截吧。”
“实习生不算数……”韩思农做了个哭的表情,“照样很穷。”
“律所实习生一回事,就是帮资本家打工的。”
“你说我们俩这样,算不算资本家的走狗。”
厉永奎没憋住,很含蓄地笑起来。可他很快将笑容敛住。
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轻松的聊天,好像回到了大学时代,还是最亲密的朋友、没有杂念的哥们。
厉永奎有些怀念这种气氛。
如果,如果他和韩思农没有越过那条线,他们的结局会不会不一样?会不会在若干年后,成为对方婚礼上的伴郎,看他有妻有儿,送上诚心的祝福。
可哪里有如果。
“你适应这里的生活吗?”韩思农把头侧过去一点儿,他的睫毛很长,阴影落在鼻梁两侧。
厉永奎对上这副面孔,心里咯噔一下,异样的暖流从全身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