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蛮人(139)
厉永奎是在很久以后才知道,原来父亲当年资助过母亲,将她从更加贫困的山区带出来,托关系安排她去部队。
青春少女对恩人有了别的期待,决定义无反顾奉献出毕生感情,来完成一场报恩。
进入大学,他很少回老家,除去学习外,每年的寒假暑假,他得打工攒钱买参考书,取得更好的成绩,才能领上奖学金。
母亲来看过他,是在寒假。母子俩住在冰窖似的招待所里,过冷清的除夕夜。
他送母亲去火车站,母亲在站台上对他说,回去吧。火车快要启动时,母亲从车窗里探出脑袋,对他大声喊,小深,不要回来了,出去了就不要再回头看。
厉永奎回到出租屋,和衣躺下,眼睁睁盯着天花板,一夜未眠。他的心脏一阵紧缩,决定要出人头地。从那一刻起,他摒弃一切杂念,愈发勤奋,一心扑在读书上。
但凡事总有意外,韩思农闯入视线,是他不可回避的命运。
他们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他在尘埃里,仰望一颗启明星。星星的周围,还环绕着更多星星,熠熠生辉,随意一比较,自己貌似更加上不了台面。
他借着许多光辉,将韩思农看得更清,深刻明白,他们之间的沟壑到底有多深。
他以为自己只能站在最暗的角落旁观,不会与韩思农有任何交集,直到那一天的来临。
他获得最佳辩手,一时名声大噪,学院上下传开他的名字。韩思农在厕所拦住他,想跟他交个朋友。
他认真看他漂亮的眼睛,妄图找到一点儿亲近感。对方似乎并不记得他了。
韩思农伸出手,想跟他握手,他扭着的两只手终于松开。指尖相碰的一霎那,他突然懊恼,为什么自己掌心会流出汗来。
后来,他们逐渐开始了交往。
韩思农比他想象的勤恳,也比他想象的生动。他看着他笑,也想跟着笑,他看着他发愁,心便会不自觉揪紧。他有些慌乱,并不太知道自己这样,是不是正常。
一个男人仰慕一个男人,大概率是可行的。可一个男人,时时刻刻想念一个男人,这就未免过分了。
有好几次,他同韩思农聊天,不小心看得入迷,像在走神。韩思农就弹他的脑门,以为他在开小差。
他捂住额头,故作气恼,回怼「妈的下手轻点好不好」……实际上在虚张声势,掩饰一颗无限下坠的心。
韩思农有段时间谈了个异地女友,约他去IC卡电话亭,陪打电话。是的,就是这么无聊。
那时,两人关系非常瓷实,任谁看了,都觉得是勾肩搭背的好兄弟。
韩思农指了指旁边的电话机,递给他一张IC卡,爽快道:“送你,要是觉得无聊,给家里打个电话呗。”
他接过来,多少带点手无足措。
韩思农知道他窘迫的情况,常常明里暗里,借一些由头,接济他一下。
这让他万分不自在,因为自尊心甚高……但同时,他又很享受,能被韩思农惦记着,韩思农愿意对他好,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啊。
他想了想,拨通母亲的工作单位电话。接到他的电话,母亲很是欣喜,嘘寒问暖几句后,母子俩再无话题。
最后挂电话前,母亲嘱咐他,好好学习,钱不够了就吱声。他嘴上应好,心里没打算麻烦她,单身女人太不容易,他是个年轻小伙子,多吃点苦,真没什么。
“原来你妈妈叫你小深啊。”韩思农早就打完电话,抱臂倚在电话亭边,笑得还有点儿欠。
厉永奎的本性驱使他忍不住难堪,便低下头去,否认,“你听错了。”
“是吗?”韩思农耸耸肩,一副不太相信的样子,“我觉得我听力没问题啊……小深不好吗,这小名挺朗朗上口的。”
厉永奎抬眼,与韩思农对视,而后叹了口气,“是,你别说出去。”
“为什么?”
他总不能说,因为他可怜的母亲爱他不称职的父亲,深爱到要用孩子的名字来缅怀。
“行吧,我不说。”韩思农靠近,拍了拍他的肩,以示宽慰。
厉永奎松了一口气,他们散步回宿舍。不知怎地,走到学校著名的废门地界。
围墙竖立,墙上爬满姿态奇特的植物,层层叠叠附加,向周围不断扩张,彷佛要将天地都织进一张深绿的网子里。
他们不约而同站定,抬头看向天空。
月色很好。
“那……就我们两个人的话,我可以叫吗?”韩思农忽然问。
厉永奎转过头,愣怔片刻后,意识到韩思农在问什么。
“小深,这样叫可以吗?”
他盯着对方气质忧郁的侧脸,鬼迷心窍说:“可以。”
因为这次允许,他叫了他「小深」许多年。
厉永奎后来想,无论是偏执还是深情,其实都会遗传。他隐匿极深的年少爱情里,韩思农早就将他点燃,他与任何一个陷入狂热恋爱里的人,毫无区别。
从不久后夏夜的一场悸动开始,越界吻上擦枪走火,然后如两头纠缠疲倦的困兽,身体倾覆,在最后,紧紧依靠在一起。
他们,总会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