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蛮人(4)
“源哥这次操作得不错,股价冲高回落的时机都挺准。股民一开始很看好这支WSB概念股,这就导致源哥初期攻克时难度很大,而且GR入局时股票还一度大涨,的确挺让人担心的……好在源哥还是力挽狂澜,宣布做空后发布的视频时机也不错……”
厉永奎皱眉打断他,“你知道上周四还有9000万股的空头仓位吗?”
林麟这回是真愣住了。他是行内人,当然明白这句话意味着什么……即是第一批做空机构退出后,也只是把风险降低到了110%,根本没有平仓。
林麟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明明应该是十拿九稳的买卖啊,对武之源这种长期浸淫在美股市场的老油条而言,怎么会马失前蹄?
“小武不是没经验,而是这次过度做空了,把基本面做太差了,导致股民带有情绪,财媒嘛,唯恐天下不乱,各种煽风点火,所以我们才落了下风……任何事情物极必反……也怪我大意,没料到对方会趁机轧空。”
“轧空?”林麟马上反应过来,联想到昨天厉永奎急匆匆接电话的样子,下意识问,“您知道谁来搅局了?”
还没等厉永奎回答,电梯门忽然开了,是他们的楼层。
话题中断,两人走出电梯,厉永奎在前,林麟在后。
林麟还想继续追问,话到嘴边,出口却成了,“厉董,您的手表要修多久?需要我之后帮您去取再寄回美国吗?”
厉永奎停下脚步,背对着他,“我也说不准,送去店里才能知道……毕竟,坏的时间也挺久了。”
“多久?”林麟问。
厉永奎转过身来,淡淡一笑,“三十六年。从我拿到手开始,它就没好过。”
林麟有些吃惊,这表岁数都快赶上自己了,心想,女叠码仔说的话里也有一句靠谱的,厉永奎这人还的确挺念旧。
三十六年,几乎是一个人的半生了。
ꁘ叠码仔——博彩中介从业人员,靠抽佣金盈利。大多数澳门叠码仔都放高利贷,并且采取拖的玩法,赚取灰色利润。
ꁘ做空——来自百度:做空是股票期货市场常见的一种操作方式,操作为预期股票期货市场会有下跌趋势,操作者将手中筹码按市价卖出,等股票期货下跌之后再买入,赚取中间差价。
ꁘWSB概念股——指在美国WSB股民论坛上被讨论热烈的概念股票。
ꁘ空头——与做空同理。
千禧一瞬
第3章 chapter 1
1998,十月,香港……
十月的港岛,还有着夏天的酷热。
韩思农住的地方更是闷得慌,屋里窗机空调不给力,后半夜拉轰一声,不制冷了。
他浑身湿热地醒来,打开纱窗透气,蚊子趁机飞进来,遁隐在黑暗里,嗡嗡作响。他沾着枕头,蚊子就沾在他耳边,这下子是彻底没法入睡了。
第二天上班,他觉得脖子附近瘙痒得厉害,索性把衬衣领解开,微微发红的皮肤就露了出来。
隔间的实习同事Richard朝他挤眉弄眼,指指自己的脖子,用英文问他,昨晚去哪里潇洒了。他笑笑,搪塞了几句,然后继续埋头处理底稿。
他正在实习阶段,跟的项目负责人是整间事务所负责公司类型最杂乱的,什么范围都涵盖了。
最近,这位负责人又接了家公司的破产清算,需要立刻开始清算财务报表。韩思农被临时拉到清算组。
Richard比他早进所几个月,羡慕地表示,做破产清算最闲,不用加班,每天去趟客户公司开开支票就好。
韩思农不信,认为对方也不过道听途说来的,没法考证真假。
没进所前,他天真地以为香港人学英国人,遵循工会那套,将就业人员利益奉为圭臬,严格执行,该休息就休息,绝不胡乱加班。可他进的是会计事务所,资本家的爪牙,免不了被压榨。
另外没想到的是,他会来香港。
如果还待在内地,大概他会像其他同学那样,直接投简历,凭学校的加持好歹也能混份四大行的实习。
可吴葳蕤爸爸厉害,替她找到中银香港分行的实习,吴葳蕤就对他软磨硬泡,半强迫似地将他同三满箱行李一道虏来了香港。
但既来之则安之,他倒没什么实际的怨气。
一位女同事过来敲他的桌子,要他准备准备,一起去客户公司。
客户公司在楼宇林立的中环皇后大道,这公司虽气数已尽,但留下的壳子还算磅礴,引得不少事务所觊觎。
听负责人说起自己是如何千辛万苦从别人手里截胡到这个项目时,韩思农并没有什么具体感觉。
他不过一介实习生,也许实习期一过就得拍拍屁股走人,自然不能有多共情。
这间公司向法院申请破产走流程后,债主们是坐不住了。有几家债主不分昼夜,组织马仔似的人物,围追截堵,硬卡在歇业的公司大门口,不是拉横幅,就是连排打坐,反正总要闹出点儿不小的动静。
虽然可以叫警察来驱散这群人,但公司老板心虚,宁可花钱请职业人士扫尾,也不敢亲自现身处理。
毕竟,还债和请清算组的价格相比,确实是划算的。资本家的算盘打得响亮,断是把退路成本都要降低到最合宜,能多在兜里留银子,绝不会轻易往外泄一分。
韩思农偶尔还是会不齿这些资本家的鬼精,可自己领着份微薄薪酬,实在又无硬气资本。
吴葳蕤经常嘲笑他贵公子作派,即使落价了,还要挑挑拣拣。他通常只是挑眉笑笑,跟女人争论,占了上风也不算什么本事。还不如索性闭嘴,装十佳男友。
下了出租车,穿过马路时,女同事皱眉,用英语嘟囔了几句,大意就是,Shit,真倒霉,怎么这些人还在。
韩思农抬眼望去,有大约五六个成年男人聚在路边,拦住了去往大厦的正门,男人们清一色地在头上绑着白带,手里举着几张瓦楞箱撕下的纸板,歪歪斜斜的大字横在上面,大意就是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欠钱不还,罄竹难书。他们时不时爆出一阵口号,打了鸡血似的,精神尤其抖擞。
韩思农倒没有被这些专业讨债人吓退,他护在女同事左侧,带她突破人防,进入大厦。
好不容易挤进电梯,女同事夸张地用手抚着胸膛,韩思农正想说些什么……
突然,快要合上的电梯门被一双粗糙大手猛地拉开。
之前在外徘徊的男人们像野兽,像潮水,涌过来。他们在用粤语骂骂咧咧。
韩思农粤语不好,但他通过对方不善的神色,就能判断出形势很糟,或许是自己和女同事身份暴露,他们想要借此机会恐吓,从而能让欠债的老板吐出点儿钱。
韩思农当下只有一个念头,坏了。
但场面并没有继续混乱下去,后边来了两个人,对这群即将失控的男人们说了些什么……
因为说话的人操着粤语,语速尤其快……对韩思农而言,只能依稀捕捉到几个听起来耳熟的法律词汇。
效果出乎意外的好,男人们忽地偃旗息鼓,互相使过眼色,就撤退了。
然后那解围的两人一前一后进了电梯,韩思农抬眼,看见打头进来的那个,用粤语说了声感谢。
男人潇洒地笑笑,直接开始自我介绍,韩思农这才发现,原来是清算组里处理法律事务部分的「同事」,另一个律师事务所来的。
跟在男人身后的另一个人完全进来后,韩思农着实僵了一会儿。
他没想到的事,在此时此刻,又增加了一件。
关于与厉永奎重逢,确实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厉永奎看上去没什么变化,这主要是指他的容貌,很板正干净,也很冷淡。
但他似乎又起了不小的变化,穿着成套西装,皮鞋锃亮,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颇具精英气质,这是韩思农不曾见过的风貌。
厉永奎只是瞟了他一眼,旋即调开视线,没有透露出任何多余的情绪。
从旁人角度看去,他们毫无争议,是实打实的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