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上笛(36)
可火为什么会是冷的?
冷得让人心碎,心伤,心痛。
剑刃刺进皮肉,挖尽骨节,筋骨碎裂的声音唱着生命结束的歌。
马上的武士眼睁睁看着那柄剑斩断刀身,反身刺入胸膛。
临死前爆发出的最后一点恐惧叫他用手生生拽住剑刃,温热泥泞的血水从指节上欲说还休地牵扯出来。
沈南风皱了皱眉,正要挥动长剑劈出,身后猛地狂风大作。
一剑被持,一剑……磅然架在了背后一寸之远的长刀上。
下一刻,他的眼睛眨都未眨,转剑,翻手,从马背上腾身而起,长剑划过萧挞坦衣襟,撕开一道可怖伤口。
马刀未尽的余势也尽数劈到他身后,将他连人带剑甩出三丈。
地上的血气热得发烫。
萧挞坦往后飞退三步,拧身而上,阳光在刀身上薄薄打了一层金光。
他将沈南风的每一道剑光都看在眼里。
来中原之前,门下关于八荒武道的情报不胜其数,然而,这样不要命的剑法,这样淡漠无心的剑意,他用什么去破?
沈南风周身骨痛欲断,强自提剑而起,眼中烈火如烧,“萧挞坦,今日我若身死,头颅一颗,热血一腔耳;我若不死,他年必挥剑北上,斩汝于雁门之北,破敌于渭水之南!”
轻飘飘身影从黄河之畔扬空而起,卷起三尺轻尘。
“好、好!”萧挞坦持刀纵身劈去,长声道:“今日我若不死,他日必挥师南下,踏龙霄,披缁衣,斩十万汉姓,夺天下中原!”
血光暴起,刀剑之气如黏稠黑雨一般,铺天盖地。
剑从腿部斜刺而入,咯咯一响。萧挞坦大痛出声,踉跄而退,手中刀气斩出鬼魅般的光,横冲直下。
横空而出的剑光。
不似从前肃杀难当的剑意,那只是一道简单又平静,从容又顺和的剑光。
像云海翻滚,山风无语,都于青山中驻守千年。
萧挞坦却被这剑意激得喉头一紧,背后凉凉。
似乎只要再前进一步,就会被那道无形又无情的剑轰个粉碎。
仗剑的手臂上,开着血红又妖娆的花,是夜中最会迷惑心智的红衣女鬼,摇曳危险。
他大吼一声,眼中血气横生,提着跛腿横刀而上。
当的一声,四周都静了一静。
血光从眼前一直弥漫到身后。
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刀锋劈在沈南风胸前,看刀锋斩进他胸膛,也看见沈南风的剑从自己肩骨间刺穿,风呼呼从伤口的洞里呼啸着刮过,连天上的太阳都挂着黏稠的气味。
他赢了?他当真赢了?
他心知时间太久,不能再拖,薄刃一挥,裂肤断肌,将那片纹在手臂上的图纸生生撕了下来。
正要挥刀一斩而下,却听耳边有撕碎的笑声,像黄泉路上折身而回的鬼魂,满身执念,又悲凉决绝,一往无返。
他心头一悚,沈南风双眼被血水浸得发红,犹能见到血海下的一点嘲讽笑意。
他急急抽身,飞速后退,远处奔踏而来的马上扬起长鞭,将他一把卷起,飞至半空。
幽亮星火在黄沙地上以光速席卷出一片烟尘,砰的一声,强劲无匹的力道冲碎沙石,将战意都泯灭得一干二净。
红色的星火飞上九霄,在艳阳高照的白天,拖着长长的尾羽。
眼前最后的画面是萧挞坦被卷出土丘之外,他终于定下心来,嘴角牵了一牵。
巨大的声响仿佛在岁月的尽头响起,安静得让他什么都听不见。
然后被冲进了滚滚黄河中。
落入水中的一瞬间,他终于明白了下山前求的签,究竟在说什么了。
遇水则止啊,他一生的荒唐,在千年不变的黄河水中,终于落下帷幕。
水深而急猛,在水下恍恍惚惚睁开眼睛,斑驳破碎的光,是另一个冰凉和黑暗的世界。
是谁的声音温柔又绵醇,像春日的满树桃花,遥遥坠在酒中。
“道长……道长……”
沈南风眼睛越来越沉,周身早已感觉不到痛和冷,唯有尘封已久记忆层层叠绕。
“沈南风,你悔不悔?”
天上有薄雪淋漓地落在地上,将他背后的血迹掩盖,又转瞬有新的血滴落下来。
唐笑之咬着牙,在地上费力前行。
烟雪迷蒙,烟水迷离。
门内,他常常听师姐师妹们讲一些稀奇又古怪的故事。
譬如天上七仙女,从九重星河落下,喜欢上了柔弱又脆弱的凡人;
譬如千百年方才修得化身的蛇妖,看上了西子河畔的弱冠少年。
天上神仙,凡间妖兽,本就手眼通天,没有什么是求不得的,为何还要为了人间卑微的情与爱,放下身段与法力?
他那时候站在巴蜀翠竹海中,有一下没一下的摇着扇子,想:若人间当真有那么美丽又离奇的妖怪,能把人神魂魄都夺走,那真是,无论如何也要拼死试一试的。
怕是他这辈子都遇不见,也看不见。
后来他等到了,那当真就像从天上坠落人间的鹤。
再然后他终于明白了,为何传说中的仙人,面对情爱与欲望,也无措得比凡人更脆弱。
他抓不住,放不下,又不知如何去忘。
唐笑之沉在巴蜀竹海中二十年无处安放的心,终于有了归处;可沈南风,他的归处,在哪里?
雪泼到眼睛里,痛得他浑身打颤。
心里有一把刀,将心脏彻底绞碎,最后一点热度,被雪水哗哗浇了个刺骨深寒。
他要跑,可身上的力量让他站都站不起,只有不停抠着地面,只有雪盖到脸上的时候,才能由这透骨的寒,恍惚觉得自己还是活着的。
细细的声音,细细的火光,从极远处飞上了天。
他的瞳孔骤缩,被攥紧了喉咙般,眼中血水滚滚而落。
那是从霹雳堂雷家流落在外的一袭传讯烟火,是他在巴蜀卧龙谷中,见沈南风吹响竹笛,炸碎了满天繁花。
他仿佛被扔进了深不见底的冰水中,周围凉得他透不过气来,唯有心中的刀,一次一次,把所有的情绪都绞成了泥。
沈南风,你真是……你真是……
那道冲天的火光,带着黑色尾烟,直冲九霄。
唐笑之双眼血红,愣愣地看着那条美丽的烟火,忽地沉下头去,嘶声长笑。
“这样,也好……也好……”
他倒在地上,浑身冰凉,心中最后一点热度也在雪中化了个干净,风在心中挤压堆积,无处可去。
激烈难熬的情绪在肺腑间堆积成巨大的爆弹,疯狂跳动找不到方向。
雪地里安静得连风的声音都没有,整个天地死了一样。
雪白夹黑的海东青呜呜鸣叫几声,见了地上的主人,急速飞下,落在唐笑之面前蹦跳不停。
爪子上的信筒上,还系着一个长长的,来自真武道冠上的布带。
唐笑之瞬间呕出一口血。
他看那轻而白的冠带,觉得它,比山海更重,重得连自己所有悲喜都能压碎,抽离。
费尽了最后一点力量,脊背上的剧痛让他浑身发麻,他颤抖着手,把信筒解下了。
字字飞舞,疏阔端正。
此书成而复毁者三:巴蜀繁春,如露如电,终为我忧。吾心非铁石,焉不知君之江海意、皎月心?且慕君之高华,如雁征征,如玉凿凿。然世事弄人,常念汝一笑春风,而恨吾难宿双鸿。今次一别,死生西东。三月之期,终难践约。所负深恩,尽托来世。他年君祭我于黄河之畔,愿请携襄州一壶云,巴州一担月,若闻浪声滔滔,则乃吾泉下以笛相和。
白茫茫天地间,传来比野兽更令人心碎的吼叫。
扭曲尖锐的声音在雪地里七扭八转,又渐渐低了下去。
到最后,已是一点人间幽魂般的无力苍白。
郁结在心的情绪轰地爆炸,唐笑之缓缓闭上了眼睛,只觉得周围一切都轻了、碎了、化了。
沈南风,我后悔了。沈南风,唐笑之后悔了。
早知我今日会这么喜欢你,在十年前的真武山中,我就不会放手。
黑暗笼罩上来的前一刻,唐笑之模模糊糊地想,他后悔到,比死了更痛。
冲天的传讯烟火,逐渐消失在空中。
铜管的信筒,飞出燕云的信鸽,在市集间往来的百姓。
落在玉般手中的信纸,小小的一方,带着许多的褶皱,像一声声叹息。
信上写着两个字:计成。
所有掩埋在风沙背后的血海滔天,生死难测;所有雨雪下纷纷扰扰,情谊恩仇;所有白骨与风流,红尘与刀兵,都只不过落成两个简短有力的字,染在一张旧旧的信纸上。
江湖秋水长
四月初三,有风。
燕云的春日并不像春日,大风吹着尘沙呼呼地刮,没一会儿头发里尽是灰。
昏黄的云边还夹着雪,薄薄一层,倒也没有冬天那么冷得发寒。
寨子上没什么人,只有一两盏灯笼被风吹得斜过去,一点光要亮不亮。
守着茶酒摊子的老人佝偻在躺椅中,抱着一团毯子,快睡着了。
邪风忽卷,那灯笼被吹得啪嗒断了绳子,老人被声音惊得掀了掀眼帘,却看见那盏灯笼落在一只干净又修长的手里。
老人瞪了瞪眼睛,逆着风,勉强看明白了眼前的人。一身紫色衣衫轻飘飘,站在那儿,像立着的最好的竹子一样。
他单手将灯笼重系好,解下斗笠,抖了抖雪,老人这才看见一张极俊丽的脸。
年轻清贵,一身风雅,在沙尘漫天的燕云里,一人一马牵来了小小的春天。
可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剔着雪夜沙洲的幽深寒意。
老人想了想,最近四周太平得很,马贼、辽人,还有四处窜伏的狼都有些日子没见了……怎么忽然来了这么一个人。
正这么想着,那袭紫金衣衫已晃悠悠远去了。
只有薄碎的雪,细雨一样,在黄沙地上轻飘飘打着卷,腾起潮湿的土气。
寨子离黄河岸不算很远。
不算很远的土丘边上,不知什么时候撘起了一个小木屋。
虽说是粗粗搭起的木屋,也能一眼看出屋子主人精心设计的榫卯结构,窗棂上细细凿出的花样,屋外盘绕三周用以排水的木漏。
寨上年轻又大胆的姑娘们常常在河边提水的时候偷偷往木屋边打量,透着半开的窗户,来自南方巴蜀的唐家贵阶公子,总是悠悠抬着眼看远处永不停息的黄河水。
她们心里很惋惜地想,那位公子若是笑起来,一定比现在更好看一些。只不过,他大概是个很不喜欢发笑的人。
四月十九的晚上,月亮一弯,亮得剔透又莹澈,于是大漠有冷霜千里,孤魂低叹。
唐笑之站在河畔高石上,浪头很大,水声呜呜地吼。
他定定看着滔滔的水,轻轻揉了揉耳朵,半天才叹了一口气。
这不像笛子的声音吧,他小心翼翼地想,不过,你既然说是,那就是了。
他不知道时间究竟代表着什么,可停留在记忆中一个月前的悲凉碎片,在他站在黄河岸边的那一刻,无休无止如春草疯长,全都涌了上来。
倘若时间是一把时间最锋利的刀,那么有些东西,早已流淌在血液里,砍不断,斩不尽。
记忆的碎片借助着血液中的养分,在身体里长出无数利刃,无时无刻不在撕筋裂骨。
巴蜀襄州的云和月亮,他一样也带不走。
唯有,心如明月,意如江海。
沈南风想要的不是来自故地虚飘的故景,而仅仅是一个安好如昔的唐笑之。
所以啊,唐笑之拈了拈指间的风,风里有微尘,沈南风,我把自己完完整整带到你面前来。
天上似乎又在落雪,他的眉头蹙得很深,抬手将斗笠带上了。
下雪的天气,实在是容易让人浑身发凉。
辽人的刀光冲碎一地风烟,在漫天风雪里,飞驰进秦川雪原。
唐笑之站在风里,凝定定看着北面风啸云嚎。
相隔数十里之外的秦川中,传来了求救的烟火。
他看着那一纵而逝的焰火,忍不住微微发起寒来,扶着门框的手甲,将木头生生抠出几个洞。
这一带沿路,虽有燕云秦川地界区别,但数十个寨子从来相互扶持,同气连枝。
逃出来的姑娘被人领着,跪在他脚边,挂满血的脸上满是坚毅的倔强,道:“求您,求少侠救我满寨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