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上笛(19)
话音未落,岸边的草丛里,铁锁交击之声猛地惊响,从水下掀浪而出的、黑色的玄铁粗链盘绕着被扯紧。
水上杀声大作的时候,穿着鱼皮水衣的暗子牵动着铁锁,以铁钉暗锁扣死在船底。
被火光、烟雾笼盖的人影,被刀剑声淹没的敲击,像藏在后背的毒蛇,伪装久了,终于露出獠牙。
沈南风猛抬头,提起真气,点踩着水下的铁锁,破浪而去。
唐笑之心里一沉,之间周遭一群青龙会的人,都踩着水,四面八方往船上冲来。虽不算如履平地,倒也稳当。当即一撑船沿,纵身飞跃而下,一触水下铁锁,入手冰凉刺骨,以铁扇一击一斩,用了十成力气,铁锁也毫发无损。
他微微冷笑,好本事,好东西,当机立断折身而返,这一落一回,不过几息功夫。
四遭的人,前仆后继,完全不顾半空中铺天盖地的暗器,前一个落了水,后一个继续踩着铁锁,摇摇晃晃跟上。
船上乍起三声雄厚鼓声,只见唐青容一手持鼓槌,在船首横悬的皮鼓上迎风敲击,苍茫之声扑卷而出。几条小船分载数人,环绕大船,逼紧铁锁,将来人拦于半腰处。
沈南风立于水上,冷风吹得他长衣飘卷,在风中水上,泛滥成多情的诗。
唐笑之站在船沿上,冷眼瞧着他,犹如身处寒潭,不知深浅。
那双曾经热烈如火百转千回让无数姑娘魂梦颠倒的眼睛,从来只有在愤怒已极的时候,才会让人觉得冷。
一片水,一条船,一抹遥岸。
沈南风知他怒,知他恨,知这怒从何起,却不知这怨要往何处消解。
所以他拿着双剑,一步、一步、一步,往唐笑之走去。
每踏出一步,脚下的水盘旋着小小的漩涡,明灭着光影,破碎着灯火。
步步莲华,半生业障。
唐笑之轻轻叹息,说,“师姐,我去去就回。”
他的声音依旧清朗华贵,在大多数的时候,令人一听而倍增好感。
可今时今日,唐青容被心底不知何处而来的寒意一惊,骤然回神,扇子与双剑已然相交在一起。
四下喧闹非常,可在唐笑之耳中,只如死一般寂静。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脉动,能听见沈南风衣襟浮动的轻响,能听见风吹过发梢,簌簌飘飘。
他想,那位道长,似乎在用尽一切力气逼他动手。
这种感觉,叫他觉得空虚又迷茫,以及更深的寂寞,和藏在寂寞后的愤怒。
有水汽泽光扑面而来。
一只手倏然伸出,指尖浅白、指骨修长。
那只修长浅白带有薄茧的手中泛起一道浩荡剑光。
于是江水不流、万华忽暗,喧嚣为之一寂。
唐笑之翻身后折,两人脚下铁锁一晃一晃,翻旋的折扇凌空而去。
一抹浅浅的紫,又浓到化不开的光,随着扇子在江面上突现,像一幅美丽又凌然的画。
于是那势不可挡的剑光,在一抹紫色面前,忽然失去了所有的力气。
轻轻一碰,扇子与剑口划出刺目的花火。
乍破的浓雾里,唐笑之两只眼睛璀然不可方物,浑身的气度光华都有了实体一般,那么高贵地、傲然地,带着点讥笑,飘然立在水上。
却听有人重重拊掌,老雷头伸出鸡皮般的双手,唇角一抿,于无声处面暴青筋地笑了起来。
唐门、唐门,好一个唐门。
这样的俊杰子弟、这样的豪门气度,果真是百年世家底蕴,果真是……能灭尽霹雳堂满门的那个唐家。
那只苍老如枯树的手缓缓抬到半空,突地一顿,有什么东西咔嚓裂开。
围着船的数条小舟,正漂在水上,与顺着铁锁而来的人拼杀作一团,忽地小船大震,立之不稳,湿漉漉苍白的手顺着船壁攀附上来,更有一拳打穿薄薄舟底,抓着船上人的腿就往下拽的。
待到那些披着水衣的人摇摇晃晃、鲜血横流地爬上小舟,唐青容才堪堪看清了他们面貌。
眼神呆滞,好似感受不到疼痛,哪怕鲜血横流,也要往前扑来。
这一看之下,她登时震怒,一口银牙几欲咬碎,一字一顿道:“人、傀。”
沈南风依旧静静的,文静沉静又安静地看着浓雾之外的唐笑之。
在某一刻,他几乎想要弃剑而走。
敌不过,也不想打,却又不能不站在他的对面。他张了张口,猛地提起剑。
于是第二道剑光飞速追来,在并不平静的江面上卷起冲天水浪。
那水浪盘旋而上,银光跳跃,光华璀璨,随剑势起动漂浮,把他们隔绝在两边。
铁扇呼啸着从水波中飞旋回头,震荡着落在黑色的手甲中,兀自鸣叫不息。
唐笑之微微侧头,温柔地抚了抚扇子,像情人低语安慰。
大约温柔风流惯了的人,在看着冰寒刀光、面临死生境地的时候,温柔起来也是真的温柔,微笑起来也是真的微笑。
他本来就是个,一怒如冰,一动如沸,一静如磐,一笑如灿的人。
第二道剑光没有追击,水浪也随着剑势消失不见。
只有空气里还残留着水汽。
真是一场大雾,沈南风半眯起眼睛,看不太清切唐笑之的表情,却无端觉得后背一寒。
在这么一愣神的瞬间,一道紫色的、优雅得像情人叹息的光痕,迅速在眼前扩大。
不待他看清,坚硬冰凉的手甲贴着他的腰扫过,轻轻的。
他清哼一声,后背两道剑光突起,眼睁睁往扇锋上撞去,可剑光飞至半空,突然之间,那枚铁扇居然去势一变,往他脚下削去。
那两道浩然剑光,破开空气,摸了个空。
他从未见过唐门与人作战,不退反进的路数,怔忪半刻,腰上一寒,一股极大的力道把他生生往水里拽去。
一时大意之间,沈南风后背冷汗涔涔。唐笑之一手揽着他的腰,附耳笑道:“道长。”
那声音和他的武器一样,优雅、从容、又恶毒。
于是沈南风也就被他优雅又从容地,噗通拽下了水。
两人甫一入水,溅起好大浪花,沈南风一时内息空旷,抓紧了铁锁探出头来喘了几口,未料得背后剑匣拽着他的人往水下坠,正奋力挣扎间,那只锋利的手甲从他的后背划过,几下削断了绳结。
沈南风眼睁睁瞧着自己的武器越沉越远,无奈后背还被人锁住,勉强手上搏击几下,在水里还是吃了不小的亏。
唐笑之偏了偏头,踩着水靠近他,攀着铁锁笑得颇为灿烂,白色的牙齿露了一圈,嘴角弯弯,眼角也弯弯。
沈南风的头发不知什么时候散开的,原本的发髻此时披散在肩背上,水珠不停地从他的头发和脸上淌下来,整个人看起来湿淋淋的。衣服贴在他身上,把瘦削的肩膀都给勾勒出来。而谁上的船灯把他的头发,脸上的水珠又照得透亮。他的眼睛里跳动着光,半是天真的张惶,半是清澈的茫然。
“道长”唐笑之凑近他的耳朵边,呼出的气喷到沈南风脸上,他用一种温柔的语调,颇为认真地说:“下去吧。”
话音未落,他一把按住沈南风的头往水里一压,趁着道士茫茫然张惶松手的时候,拽着他就往深处潜去。
眼看两人全都沉到了水底,老雷头双臂一张,就要往铁锁冲来。
如一只大鸟,疾扑水面,掌心隐隐泛着黑气。于空中突然爆喝一声,音如洪钟,像一把杀人刀,带着无形杀气,沁入肺腑。
一声脆脆的、冷冷的清叱。
紫色的炫光铺天而来,唐青容凌空一个翻身,两人已相搏一回。
她冰凉的手甲泛着冷光,傲然迎立,声音冷厉,“唐门,唐青容。”
“好。”老雷头声音嘶哑难听,堪比兽嚎,手中青筋毕露,“唐家既有如此后人,想来无愧祖宗。”
此时江水之下,唐笑之圈着沈南风,飘飘荡荡往船底潜去。
沈南风失了武器,两手微微张开,水流从眼前指缝里滑过,飘虚得抓不住。
而水面上数盏船灯,折了下来,像是漂浮在眼睛前的一晕一晕、一圈一圈的无数个月亮。
藏在袖底的那双手,依旧修长又洁白,似不该踏入这江湖半步的。
可有这样一双手的人,似乎也只能在这遍地荆棘、崎岖难行的江湖红尘里,奋力挣扎。
他茫茫然转头望去,昏黑的水底难以视物,唐笑之尖锐的手甲拦在他的腰上,下一刻就能刺破血肉似的,于是他有些受惊般的、带着些紧张,抓住了唐笑之在水底更显冰凉的手甲。
唐笑之微微一顿,也不知什么表情,正攀住船底铁锁,探出手去摸索暗扣铁钉,后背突地一寒。
被几双眼睛凝盯着一般的恶寒从脚底升出,沈南风猛觉不好,那些人傀如今失去了操控,有的在船上与人打作一团,有的留在水底,痴傻蹲守着铁锁,直到死了也不知攀游上去。
如今两人坠入水下,倒是惊动了那些半傻的人傀,一个紫衣带金,一个黑袍白衣,在水下各有各的显眼。
沈南风略一思索,慢慢探出另一只手去,穿过唐笑之柔长黑发,轻轻拔下那枚金色发簪。
唐笑之一愣回首,凝定地看了过去,两人相对之间,那枚金色的发簪从海藻般散乱交缠的黑发间绕过,一点点往唐笑之脑门上探去。
唐笑之就盯着他看,笑笑的模样,手上半刻也不停歇。
等到咔啦一声,透过水传来铁锁滑动的声音,唐笑之脑后悠悠炸开一团血色的水雾。
金属插入钝物的声音在水浪翻搅中消失不见,沈南风半闭着眼睛,往后缩了一缩。
黑衣人脑袋上带着血洞,瞪大了浑浊双眼,渐沉渐浮。
唐笑之素来爱洁,这时候周边都是水,血雾避也避不开,当下一手抄紧了道士,一手探着另一条铁锁,极是灵活地游走了。
沈南风手中还捞着那枚金色发簪,上面的血迹早被水冲刷干净,只是水下的人失了智,寻着血气,纷纷冲来。
沈南风手中一枚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发簪,处境倒也尴尬,解决了几个之后,早已是内息空荡。唐笑之一面扯着他,一面费力解几个暗扣,却比他更费力气些,好在这东西没什么机关,倒是解决得很快。
眼瞧着剩下最后一个,周围的血水也是愈来愈浓,两人都提着气往水上浮去,船慢悠悠终于开始往前航行。
夜幕下的荒野草堆里,水岸上长浪冲天,蔓草横生。一只手紧紧擒住了柔韧野草,接着,两个湿漉漉的人就冒了出来。
一个撑着脑袋歪着头顺了顺气,一个倒卧在地咳了半天水。
于是衣衫也不蹁跹飞扬,仪态也不清雅从容,可简陋的苍穹下,刹那时光倒卷,倏忽明亮。
巴蜀星野、翠海烟雨、碧水软红,伞下笑谈生死,桥边静看刀光。
苍野中,各自凝望,暗自沉吟,加深的笑意还未浮现在脸上,就已化作了眼眸尽头的意味深长。
唐笑之跳将起来,眉梢一跳,把一身血水的外袍丢在地上,用悠悠冷冷的声音清清雅雅的调子说,“你在这儿等我。”
沈南风颇为认命地仰躺在地,瞥了一眼远行的船队,喧嚣已远,火光皆静,血腥气与火药味被风送得很远。他眯了眯眼,叹道,“事不可为啊。”
江上,老雷头站在一处暗礁之上,森冷两眼打量着远去的唐青容。当下一声怒吼,黑白交杂的长发卷舞飞腾,手心中青黑色的光芒蓦地迸炸爆舞,那黑光齐齐撞在江水之上,发出海啸飓风般的震响。
一把扇子在他面前扑过,卷起风一帘。
老人佝偻着腰看去,见到唐笑之,披着湿漉散乱的头发,漫不经心地摇着扇子,心头不由怒火大作。
唐笑之双眼微耀,半声从骨子里发出的叹息,袅袅散落在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