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上笛(18)
女人冷哼一声,侧过头去,不再说话,不知是冷还是怕,脸上惨白一片。
只听唐笑之温热的气息越来越近,在她耳边轻声说:“可惜……连我自己也觉得可惜,如今见了这样的美色,却只觉得寡淡。”
他好看的眉头真就蹙了起来,不知在叹息着什么。
那女人软倒在唐笑之手中,美丽洁白的脖颈间,血水细细浸了上来,风情万种的眼睛此刻灰蒙蒙一片。
甲板上站着的几个弟子一时都有些发怔,唐笑之慢慢站起身来,拍了拍衣角,把手中短刀扔进深深江水。
他从前只爱热烈,美人、美酒、美景,万种风光总要收纳眼底,无边风物都想尽揽在怀。
直到他遇见另一个人,才开始明白,原来清清月华、无色江水、徐徐山风,至浅至淡的中,亦有惊心的风情。
远处忽起一道冲天焰火,在江上炸开红色光芒。
唐笑之转身一礼,“师姐。”
唐青容不知何时来的,只在暗处淡淡道:“美色美酒,也要有命消受,你总算是明白这个道理。”
唐笑之拿扇子抵着下巴,漫不经心道:“过去实在是荒唐了,让师姐见笑。”
他过去为了美人与人拿命相搏,不知被唐太岳罚了多少次,也不见收心,如今总算是在大江上,收起几分玩闹的心思。
看那焰火在空中远远炸开,沈南风端坐在江畔石头上的身子忍不住僵了僵。
再看几团火花接连炸开,他终于忍不住站起身来。
黑发飞扬,道袍鼓舞翻飞,像是要裹挟着他飘然而去。
“是谁轻举妄动,打草惊蛇?”他的声音平静温和,听不出半丝怒意,可水中探出半个头的探子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穿着鱼皮水衣的探子,是青龙会从江南十二连环寨带来的人,个个精通水性。据说最厉害的,连芦杆也不用带,一气闷下水,能游十数里。
那探子趴开几处水草,喘了几口气,把看到的情况大致说了一遍。
沈南风先是点头,再摇头,最后定定站在风里,脸上却连表情也吝啬半个。
“女人?”他想了想——自从自己在客栈里的布置一举失败之后,就再也不会用女人作饵。
老雷头布置好了手下的人,慢悠悠走过来,大约是恢复了心情,好脾气地解释道:“女人?谁会蠢到用女人作饵?除非……”
沈南风点点头,“唐笑之最熟悉的,就是女人,除了我上次失手,剩下的,只有那群辽人。”
他转身看了看眼前的老头,佝偻着半个背,眼睛里空荡荡的。可隔着那双眼睛,他能想到,深藏在心里的不甘、痛恨和挣扎的求存的欲望。
他想了想,从容问道:“在青龙会活这么久,很辛苦吧。”
老雷头万年空洞的眼睛像是被火灼烧了一般,猛地瞪大。他恶声恶气道:“小道士,不要逼我生气,我若是真生气了,也不是不敢杀你。”
想到什么似的,又嘎嘎笑了几声,“是,你不甘心,你总算是不甘心。被我管束着,被公子下令监视着,滋味不好受吧?”
沈南风嘴角牵了一牵,道:“我原以为,公子会派人盯着那帮辽人,即便不为他们手中残图,也好过让他们犯蠢。”
烟水凄迷,茫茫江雾中,几道号声高低起伏,指挥若定。
老雷头悠然道:“公子的心思,岂是你我能够猜度?”
沈南风顿了顿,抬眼看无边夜色,微微一笑。
他这一笑,如灼灼月华,满身清雅。
碧海潮生,天水相接,人间忽有月。
黑衣的道人展开双臂,轻轻仰起头,黑发散落在肩背,像是落了三千的寂寞。
从水域上传来的号角一声连着一声,沈南风目光深邃地看着连绵河水,眸色清澈静寂。
“即便身在方寸之内,又有何妨?”他轻挽剑花,在地上画出一道水泽幽深的圈。
公子令他不能离开老雷头三尺远,不能上船动手,不能脱离监视半步。
可哪怕他身处斗室,也自有光华。
沈南风脸上笑意渐渐扩大,这是他与唐笑之的较量。
他在江畔,寸步不行,唐笑之在船上,发令迎敌。
可是,即便他身在方寸之内,也未必输啊。
沈南风缓缓拿出碧绿的笛子,轻轻吹响了今晚第一个音符。
谁曰无情?海上生莲
如今已至夜半,江上雾气更浓,船上所有探灯一齐点亮,也不过朦胧看到远处起伏山峦。
巴蜀唐门位于崇山峻岭之间,即便偶经风浪,也未曾步入大江广泽,更兼此处暗流涌动、礁石遍布,直让人心惊肉跳。
若是平稳江河上,尚有人能指挥若定,可如今当口,唐笑之只能建议缓速航行。
此时夜暗河黑,疏星碎漏,从岸上望去,只有浓雾间渗漏出半点朦胧灯光,时而往东,时而往西,飘忽不定。
沈南风抬眼望去,江上灰蒙蒙、黑漆漆一片,影影绰绰,只余几点软红灯光,透过浓雾照来,如同几点在宣纸上晕开的朱丹。
风声、大浪声、兵器相交声,混相交杂。
温暖清和的水汽从遥远的记忆里泛滥而来,他缓缓伸出手去,孤零在飘零的空气里。
一声咯哒脆响,如早春破开的薄冰,在震天的喧嚣中寻觅而来,于是记忆迅速远去,水汽如烟飘散。
沈南风静静地垂下头,瘦而长的脖颈,兀立在纷乱的天下地上。
绵密交织的脆响连成一片,密密麻麻缠绕上来,暗黑的天空浮着一层铁锈色的云,几颗星宿脆弱地闪着光,而那光转瞬即逝。
火从水面上倏然爆起,大片的红色光焰在与冰凉的江水缠绕出白色的浓烟,像卷开一道长长的火红的画卷。
一瞬间,他只看见了无尽的空阔——天是空的,水也是空的。长流的水似乎没有尽头,它就那么空,那么凉,又那么通红地往人的眼睛里灌。水面上浮动着熊熊的大火,它们不停地跳动着,一缕一缕,一线一线地在水面上荡漾,然后织成最红最亮的纱,轻巧地蒙在水上。
火把水流动的每一条波纹都照得光亮,那蜿蜒着的火苗和流动的湖水汇聚在一起,不停地融合,晃动,水光被照出了一种妖娆而瑰艳的色彩,像清晨的云霞。
那是流动着的光,用一种燃烧整个生命的热情去绽放的华彩,那样一种昂扬着的光亮,让他整个心都动了一动。
沈南风长叹一声,眉目低垂在风烟浩浪里,“江南雷家,海上莲生,果真是名不虚传。”
“错了,”老人眼中一时寒如深渊,“海上莲生早已失传,你看到的是雷家霹雳弹,我看见的却是几十年前的血火白骨。”
雾霭、水波、浓烟、火浪,光怪陆离。几个人影从岸上高高飞起,横空略过,悄无声息投入浓雾之中。
唐笑之轻轻摇动手中折扇,似乎想要吹去身边几层浓雾。
江上火势冲天,直冲船队扑来,一时之间,船队在湍流中蜿蜒北去,水下十二连环寨的人顺着船壁攀延而上,更有黑衣人于夜色掩盖中从天而降,霎时,满船皆乱,刀剑之声不绝于耳。
他的折扇一摇、一晃。唇微微弯起,态度难得的有些恭谨。
佛经上说,一念便有九十刹那,一刹那间,又有九十生灭。
而那扇子掀动的一盏幽风里,牵动他眼中星海光火的起灭,又浮动了多少个念头?
耳边扑棱响起人声,唐笑之轻轻拢了拢扇子,浅笑的薄唇画出略带锋利的弧度。江上灰暗如墨,一点血红散入湍湍流水。
重物接二连三坠入水中的浪声被喧嚣都掩盖得干干净净,隔着重雾,只能看见船上灯火明灭。
带着竹笠的雷老头连连摇头,半晌才微微一叹,“如今吴门八子都死了,如果他们还活着,我也不会如此被动。”
沈南风默然,圆润的指尖在碧玉笛上轻轻碾过,像一声悠长的叹息,“他的确杀得太快了,自我离开巴蜀,手边竟无一人可用。”
老雷头顿了一顿,昏黄的眼睛里骤然闪过一道阴寒机锋,如毒蛇尖牙,森森咬来,“我一直想不明白,以他们的能耐,究竟是死在哪一位的手中?”
沈南风抬起头,影子投在杂乱荒野里,深而又深,淡而又淡。
与此同时,江上红焰燃尽最后半点生机,烟起烟散、火生火灭,不过转瞬的光阴。
缘起缘灭,亦不过弹指一瞬,刹那天涯。
火浪停留在船队数尺远的地方,白色的烟雾似从水底飞出,盘旋着,柔绵着,撕裂着,直至灰飞烟灭。
在火光消失的一线间,唐笑之不由地、忘记了刀光剑影,忘记了生死悬急,往岸上望去。
沈南风鬼使神差一般,微微抬起了头。颀长的脖颈在黑色的暗影下悠扬着、寂落着,宛如折尽孤凉的寒翅,凄惶久矣,不见南山。
于是此时此地、此情此景,他们的目光终于有一瞬的相遇。
一个满目都是流火,一个双眼尽是寒冰。
记忆的画卷倒放着拉开,巴蜀卧龙谷里,初见即是动容,相逢便托付了信任。
浪花一个接一个扑打着,船上厮杀之声此起彼伏,从相逢到背离,从信任到迂回,从清风明月,到血海滔天。
沈南风忽觉心中细微刺痛,针尖般小小的疼,却弥漫着山海般茫茫然不知从何而来的怅然和忧伤。
这故事似乎很长,可一直都很短,好似曲折,又平直得能汇聚成一句话。
唐笑之想起了曾经门派内,师姐们常说,这寥廓夜宇,有参商二星,一起一落,遥遥相隔,不得相见。
沈南风没有变,唐笑之也没有变。从头到尾,他们不过是两条不同道路上的人,于是心机暗藏,忽而仙风道骨,忽而尸山血海。
沈南风恍恍地想,最无奈的,恰恰是他们都没有变。所以再没有机会去尝试着想,如果……
他一惊侧首,再回头看时,消失了火光的江面上深黑如墨,隔绝了两个人的心事。
只有雾里几点些微红灯,一晃一晃,他的眼神也随着游动的灯光飘动。
一阵接一阵低咳,轻轻起伏着。他极力蜷住右手,身子飘颤如秋叶。
老人嘶哑的声音从水边带着浅浅的讥讽传来,“这次任务,你竟伤得如此之重么?”
沈南风叹了口气,数了数这一遭身上大小伤口,不由摇了摇头。可长风吹过他的衣襟,连半点儿悔意也没有卷起。
“轰”的一声,碎木横飞,紫色幽光闪烁间,船上几条人影惨叫着四处摔落。
唐笑之屹立在船首,凉风如冰刀,吹得他手中铁扇幽光如寒。
他的神情高贵,笑容华灿,眼神却冷胜冰霜。
华丽的巨弩在手中拉成满月,奋力射出一支冷冷的、带着点儿华丽光芒的箭。
那支箭去势如电,疾逾流星,从黑色的长空闪出点儿刺眼的银芒。
那一箭的光华,美得足够让人心惊。
可惜江岸相隔太远,于是那长长的、有些心伤的箭,轻轻落在岸边荒草中,斜插在江水沙石上,也落在那一双黑色的、软软的、刻着真武云纹的鞋子前。
沈南风慢慢蹲下,宽大的袖子笼上那枚箭,袖底皎如冰雪的手在箭身一按,血珠滚滚而落。他静静地蹲了一会儿,忽地长身而起,拔出后背双剑。
剑光横空出世。
平静的剑光照亮了平静的面庞,也照亮了一双安稳平和、风涛不起的眼睛。
那双干净、修长的手,持一双流光的剑,宽大的袖子被风扯成扭曲的形状。
一时间,天风海雨也好,岁月江湖也罢,都在袖底随着风流逝了、飘零了。
他淡淡地,“该准备的,都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