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上笛(29)
一时间,他脑中几乎炸裂开,说书人的嗓音、惊堂木、铜锣都模糊成一团,似乎离他远去,又若有若无往他耳朵里灌。
于是经脉在锣鼓声中一晃一晃,几乎紧拧起来,气血翻腾而上,冲得他两眼发黑。惊堂木的声音变作一根一根冰寒银针,往他脑门里扎。
一瞬间刀光血海,一瞬间春花烂漫。恍惚间,他又来到了黄河边老人家中,那位刚刚死了儿子的老人,对于江边的事情一无所知,还等自己的孩子回来。
还给他递了药、布巾和茶水……
一会儿又是唐云在自己面前瞪大眼睛倒下,血光尽头,是自己一点点揭开他背上燕云防布图……
转眼又是唐笑之的铁扇横空呜呜飞来,在自己背后划过一道贯穿腰颈的伤口,在淋漓鲜血中,他还见到那双眼中满是愤恨与惊寒。
“哥哥、道士哥哥……”
光影渐渐散去,他慢慢睁开眼睛,脑袋上的汗水几乎浸湿头发。
刚刚被他救下的孩子好奇地打量着他,手中抓着一个黑乎乎冻梨,往沈南风手里塞去。
沈南风还有些迷糊,默默地接了过来,被冻得醒了几分。又见那孩子眼睛一直盯着自己面前的羊肉汤,于是把盆往那孩子面前推了推,摩挲了会儿冻得和冰块一样的梨。
他洗得掉自己的无措,压得住自己的彷徨,却解不了他人心中滔天愤怒,江边累累血仇。
沈南风垂下眼,慢慢站起,虚浮的脚步渐渐有了力气,才一步步往说书人身边走去。
他轻轻从袖中取出一角碎银,放在桌边。
灯光在他睫毛下揉了一片阴影。
沈南风语气和大部分时候一样,还是平静温和的,“老人家,请将那沈南风的事,再讲一讲。”
老人一顿,往前探了探头,摇着满头的白发,嘿嘿笑道:“这位小道士,你和那位沈南风是同门吧,可不要老头儿讲了,就被你一剑砍杀。”
沈南风静静往自己桌边走去,周围的人好奇地打量他,屋内倒安静了。他给自己倒了壶清水,定定道:“无非想听一听这位同门,做了哪些罪事,好回山禀报。”
桌面下的手,握得太紧,微微地颤。
铜锣声复又响起,老人嗓音粗厚,将烛火震得摇摆不定。
火光摇晃,门外大风呼号,场面一时有些诡异。
沈南风打开了一点儿窗的缝隙,外面的月色刚刚上来,黑沉中有点儿清辉,风不算小,地上的雪一团一团滚。
秦川雪地上,木屋中说书人的声音绝望而悲怆。
“上天若可鉴,三寨百姓何其无辜?”
当一声锣鼓,刺得人耳膜发疼。
沈南风静静盯着桌面,眼中逐渐清明,更显冰寒。
“八十一条人命,八十一条人命!”老人的声音猛地尖利起来,震得人心神欲裂。手中指锋如刀,猛地一击铜锣,撕心裂肺。
木屋上的积雪簌簌而落,烛火急速晃动。
沈南风抬了抬眉,身后一道黑沉阴冷又无声无息的刀光正朝他逼近。
龙鳞刺——
一夜北风紧。
月涌大江流。
唐笑之忽地惊起,揉了揉散乱的长发。大河上的月色大多时候都不错,这时候,屋内像漏了一地清水,颇为可爱。
他梦见了不久以前的事情,譬如,如何挽着马缰牵沈南风走在黄河道边;如何在巴蜀茶棚下、雨帘中,刀剑一笑;如何雪地中相处一室,灯火正温。
说起来,明明是最近数月的事情,不知为何,想起来的时候,总让他觉得有些飘忽。
好像隔了无数的山山水水,隔了无数流年飞跃。
忽地,一线笛声顺着河面悠悠传来。他心头一跳,后背一僵,过了片刻才慢慢缓下来,苦笑一声道:“我倒忘了,这是移花宫的武器。”
况且这笛声清雅灵秀,细细听来,不像沈南风吹奏的曲子里,总带着一点儿难言的疏凉。
窗外月色正好,唐笑之推开窗子,任月光毫无阻隔地流淌进来。
好的月亮,总会让人想到一点儿东西的。尤其这时候,笛声在耳边一缠一绕。
印象里,是他的那只有些旧的长笛,吹响十万金戈,踏碎一地萧霜,卷风携火而来。
他孤零零在窗边站了很久。
那只笛子的声音也响了很久。
唐笑之终于忍无可忍,走了出去,果然看见苏红袖一身白衣长身玉立。于是微微笑道:扰人清眠,阁下还真是好兴致。
苏红袖挑了挑眉,十分温和地转了转笛子,回了一个人畜无害的笑容,却把笛子收回腰间,道:“此乃移花宫醉花阴心法,一向是助梦安眠的,唐公子,醒了多久?”
唐笑之摊了摊手,坐到船沿上,月光照得他眼睛辉光一片,煞是好看。“笛声切切,其思缠婉,”他眨了眨眼睛,声音微扬,“没想到你半夜不睡,倒在这儿想姑娘。”
苏红袖的手顿了顿,半晌才笑出来,“我现在才信了他们的话。”
夜风把唐笑之头发吹得飘摇不定,月光打在他光洁额头上,修长身影投在甲板上,摇摇绰绰。“什么话?”
“自然是说你,情场老手,风月行家。”
唐笑之漂亮得有些浓丽的眉眼中神采飞扬, “自然,否则,怎么能知道你这位朗月清风移花公子的心事?”他左右闲得无事,又多问了一句:“你那天写信就是为了他?”
那天,他在船舱里和苏红袖聊了几句,看苏红袖提笔砸写信,然后折了,再烧干净。
现在想来,他在船上身份多有不便,为了遮掩行踪,也无法寄信聊表半点相思。可点点思绪又压抑不住,于是一点点儿细细写下来,又点燃成灰。
倒真是应了那句,心字成灰。
想到这儿,又觉得其情可叹,连一直看不顺眼的笑都觉得顺眼了些。
想了想,唐笑之抱起双臂,不经意道:“唐家曾向神刀学过训鹰的法子,更在传讯飞鸟的足部安下机关,即便鸟被射杀,也无人能解得其中关窍。你若是想要写信,倒是无妨。”
船在河面上摇摇晃晃,无垠波光洒了万里,苏红袖轻轻拂去袖上见不到的飞尘,渐渐收了笑,“罢了,他既不知我还活着,我也未必能活着回去,又何必叫他空欢喜一场?”
唐笑之神色古怪地看了他一眼。
从上船以来,见到的这些人,从来把生死看得轻而又轻。总能轻易从嘴中说出自己的生死,也总能轻易地放弃自己性命。
唐云师兄是,苏红袖是,沈南风……也是。
他有些惆怅地回过头去,撑着船沿,月光从他脊背上流下来,白得发亮。
水声滔滔,一时心思都有些飘摇。
船上两人,一位白衣似雪,温润如玉,一位锦衣华彩,俊秀雍容。
两岸却长风如叹,林草黑沉,鸟雀偶惊而起,迎月晾翅。
谁唱天下寒。
笛声袅袅而起。
唐笑之眼中光华流转,似在回忆,又似在沉思。大多数时候,他的笑只算得上习惯,可如今那双眼睛里,真真切切带着些缱绻难言的柔情百结。
不知谁的声音破空而来,“苏公子,原来是你,我们个个还以为又是青龙会的那位贼人来了。您还是行行好,别吹了。”
苏红袖忍不住卷了卷嘴角,将笛子收回袖中,微微欠了欠身,衣袖翻飞,行云流水。
唐笑之皱了皱眉,眼底有寒气慢慢裹上来。
他在月光里站得笔直,像被无数风烟浸润过的巴蜀青葱绿竹。
那句话,在不经意间,刺入要害,让他眼底的情绪都寡淡了。
他仰了仰头,一时半会,千头万绪。
有什么东西,被他漏下,但总捉不住。
究竟是什么……
身份暴露赴死的唐云师兄、陆路运走的箭器;看似一路为难,实则步步护送的沈南风,一切似乎清楚分明,却又有什么让他抓不住摸不透……
苏红袖见他忽而清定下来的模样,摇了摇头,“你既然不带他回来,就该明白……”
唐笑之凝视江面破碎的月影,截口道:“我若带他回来,他必要后悔;而我不带他回来,如今也后悔。思来想去,如何也不忍心叫他后悔。”那声音如滚珠落玉般,一粒一粒,清楚分明洒落在江面上,却无端让人觉得寂寞。
苏红袖后退几步,闲闲倚靠在窗下。
白色的衣袍在黑夜里,卷如飞云。
带着点儿水汽的温和声音从夜里慢慢升起,“那你,也该明白,他的身份永远无法明言。”
声音并不大,却刺得唐笑之头一痛。他霍然回首,时常含情的眉目中有冰霜初绽。“就为了布局者的些微颜面,而要他去背负一世冤孽?”
苏红袖从外拉开窗户,拎了壶桌上的酒,抛给唐笑之。
酒罐是水灵灵娇滴滴容光阔影的一涵梅子青。
飞舞的纱帐,如烟似雾,隔光照影,是上好的软云罗。
人人都说,唐家世代高华富贵,非亲眼所见,又岂能明白百年世家底蕴?
人人也说,江湖黑白分明,可非亲身经历,又岂能看清其中善恶难断?
他一把揭开罐口,仰颈长饮。
苏红袖的声音,就像断不开的水,一点一点在黑夜里,浸得他浑身发凉。
“那并不是为了我或者我们。四盟八荒,每个江湖弟子,每个四盟中人,或多或少总是被一腔侠义支撑前行的。而既被视作不能倒塌的四盟,又如何能告诉天下人,这其中步步血海,无辜人命,早已被算计在内?”
当四盟代表了天下侠道,它在那些江湖弟子的漫漫求索中,如明灯数盏,引领向前。
人们赋予了它象征的内涵,到头来看,它所代表的东西太大太沉,以至于不仅无法改变,还要去维护那一份“格”。
现在,又要如何告诉所有卷入局内的人:沈南风不过是帝王州一粒棋子,所谋皆由四盟而出;整个唐家船队,也不过是引青龙会上钩的饵;因为所谋者大,于是可以袖手无辜惨死,可以把人命都置之不顾。
唐笑之眼底情绪如沸如凝,双手紧攀船沿,留下铁甲深刻的爪印。
他想笑,又无法笑出来。
沈南风,沈道长,你步步难行的时候,却成了江湖正道上唯恐抹不去的黑点。
想到此处,心内如灼,怒火飞横而上,激得他手指都蜷曲滚烫。
他一把提起酒罐,猛地灌了下去,饮之不及的酒水顺着脖颈淌满衣襟,滴滴寸落。
酒入愁肠,烫起十分恨怒。
可是沈南风……被冰凉的酒水刺激一冰,他无奈地几乎弯下腰去,那位道长,从一开始就明白。
所以才说无法回头,不敢相思。
唐笑之显然怒极,喧沸过后,居然显现出平静冷淡来,只有手指在船沿几乎抓出几个洞来。
他一字一顿问道:值得吗?
苏红袖正要往船舱内走,想了一想,道: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是值得与不值得的,只有选择与不被选择的。
只不过,他们恰好选择了那一条路而已。
只不过,沈南风选择的路,和唐笑之不是同一条而已。
唐笑之猛地一拂袖,向漫天月光挥去,那青瓷酒坛被抛入无垠长河中,溅起小小一朵浪花。“你们就把自己性命看得这么轻,苏红袖,你就真的不想活着回去,亲自把信交给他?”
月华如霜。
霜寒如剑。
白衣公子偏过头,嘴角忽然露出一些真挚的笑意,“错了。我正是想要回去见他,才无法告诉他,这一路生死凶险。若我真要送死,必然与他相约花下之期,好让他……安心放我离去。”
唐笑之怒火正盛,这话如冰水浇了他一头,让他生生打了个激灵。
半晌没敢动。
苏红袖轻轻推开门,走进了船舱。
唐笑之多情的眼睛里少见地失了神,虚无缥缈盯着江水。
他听见了苏红袖的话,可他根本不敢细想。
如若真要送死,才必定与他相约,好……让他、一无所知、安心、放、手。
他半个心是滚烫的,半个心是冰的,紧紧握着的手几乎刺穿掌部护甲。
那总让他觉得漏了的,抓不住的东西,现在好像就在眼前,可他根本不敢去抓,去细想。他想说,不该是这样的,可有声音在脑中狂嘶呼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