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上笛(35)
过了河的棋子,从来没有回头一顾的机会。
于是他站在莽莽燕云大地里,微微眯起了眼睛,从来平静的眉目间,有难得一见的乱云轻飞。
干涸的几瓣血迹在旧白的衣襟上开出一往无前的惨烈,更映得他双眉如剔,双目如刀。
而刀里有揉碎的犹疑。
他没有算计很多东西,大多数时候,只不过按照既定的安排在前进。可他也足够小心了,步步谨慎,身前深渊身后海,他从来小心退让,将心事藏得连自己都发觉不了。
或许正是因为想得太少,所以没有想到有那么一天,会有人带着满身风华来到身边,那光华太过于耀眼无双,以至于从碰见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不战而败。
从那时候开始,沈南风心里终于有声音在问:你到底悔不悔?
下山的时候,他以为自己忘却了欲望是什么东西,以为青山中的二十年,足够让一颗道心再无半点裂缝。
那时候,他站在无边云海里,风吹不皱眉眼,云卷不起心尘。
现在,他站在漫天黄沙中,脸色清平亦如从前,清清寒寒两只剔透眼睛,瘦削而笔直的脊背,就像他对于所持的信念一般,看得足够明白,也走得足够决绝。
在黄河岸边,一路走来,唐笑之数次叹问,道长,你究竟有没有心?
倘若当真有心,为什么世间会有这样的人,对于信念有如此大的坚持与执着,如飞蛾扑火,义无反顾?
又是什么样的地方才养得出这样一颗心:平淡清淡无欲无求,又锐利坚定生死皆抛?
他当真……没有情么?
广袖下的手猛地攥紧,风沙太大而猛烈,穿过长发与胸膛,汹涌热烈地将他淹没在广阔大地上。
他只能忘。
忘记与抛却,或许就是他的情之所在。
刚要跨出脚步,不知为何腿下一软,毫无预料地跪在沙石上。
跪倒在地的一瞬间,浑身上下才爆发出剧烈的颤抖,闭上眼睛,恍然才发现浑身上下竟似毫无知觉。
这么些天来,他在心底凿下深而冷的黑井,将自己的心一次次沉入井底,于是过往都化作指尖残梦,时间久了,连不敢回首的过往都变成冷烟寒川。
可每一次他以为自己真能忘记了的时候,又总能看见唐笑之的一张脸,一笑春风皆老,桃花灼灼,多情温柔。
记忆的画卷拉到末尾,琴弦崩裂,露出一把亮莹莹小刀,直指咽喉。
胜败难测的计划,计划之外的风流,生死与梦境交转而来,在黄河岸边,铺天盖地笼罩了他一无所有的身前生后。
铮然剑鸣,萧萧如霜。剑光是流动的,像极了很多场梦里的月光。沈南风倚靠着薄而锋利的剑尖,挣扎着起身。
眼前是他苦苦挣扎,死生不知的结局,而身后,是他辗转人世间,独留的一份欢喜。
冰而亮的眼睛闪了闪,双剑忽起,炸出数丈翻滚不休的气浪。
“唐笑之……”沈南风的声音带了些微疲倦与空茫,“我没忘,一刻也不曾忘……”
黑白两色的剑气在黄沙中翻滚,带着对人世的一点眷念,渐渐平息。风又吹着沙尘翻飞过来,将淋漓剑浪的一点残痕都抹消了。
瘦而长的手指从剑刃上轻轻滑过,再抬头时,眼里尽是平生唯此一见的激烈飞扬,烈火灼灼。
天地广阔萧条,万里云烟平地而起,他独在天涯。
风一般的剑气准确找到了方向,在树叶飘零的一瞬间,剑光微明又浩荡。
人间粲然有刀声。
萧挞坦轻轻打了个响指,来自冀北的宝马急电一般急冲而出,站立在燕云大地上。
剑气在他面前寸许停静。
数十个辽人在沈南风身边环绕成一个并不很圆的圈,那些马蹄下,还沾着幽州的土,夹杂着野花香。
剑尖微微挑起,转瞬剑光如雨气如虹。
那一剑却是劈向身后茫茫大地的。
他看着剑光从亮起到消失,觉得自己半生,大约也像这光一样,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痕。
那是作为别离的一剑,也是,最后一次亮起在他与唐笑之之间的剑光。。
是伯牙裂弦,子猷绝琴,是阴阳相隔,相会无期。
哪怕目无所及,遥遥相隔,也以今日此剑,祭过往如烟。
“唐笑之,再见了。”黑而长的头发轻颤,被风卷了满肩。
黄河如啸,浪卷如云,是谁的寂寞如天下雪起,半生霜寒?
身边铁蹄急响。
耳畔有风拂过野草的声音。
是离地面太近了吧……近得似乎能听见野草生长抽根的声音。哪怕肉眼无法探寻到,它们也以自己的方式傲立在大大的天地间,长出了小小的叶芽。
转而血海翻滚,有人踏着一地烽烟缓缓行来,身前簑草迷离,身后白骨成山。
他知道自己在一个长而沉的梦里,可始终醒不过来,反而以一种模糊又清晰的姿态观望梦中的一切。
站在老树下的道士,带来了一整个襄州的云气朦胧,于是人也变得和云气一般,看不真切。
睡意一瞬间消失干净,可黑网密不透风将意识沉沉压住,往更深的地方拖去……
烟气里的脸猛地抬起,露出一双干净清澈的眼睛。看着那双眼睛,唐笑之心头一窒,心脏被人揉了几揉似的,喘不过气来。
那双干净透亮的眼睛,终于是他初见时那般,平和安然又温和。顺着眼睛往下看,白而长的手指拈住老旧玉笛,被摩挲了无数遍,边角都打磨得足够光滑。
轻而薄的嘴唇从笛身离开,老而旧的笛子片片碎裂在梦里,温软的笑意从梦中浮起,可声音却如霹雳打进黑夜,血气浓重得几乎溢出来,将周围的云海染成通红。
“抱歉,唐笑之……再见了。”
喉咙被扼住捏紧,血从心脏流动的声音清楚分明,轰、轰、轰。
唐笑之猛地挣开了眼,冷汗从额头流进眼里,刺痛得眼前真实世界都模糊不堪。
他惊得几乎一跃而起,可浑身动弹不得,一运气才发现,浑身经脉和气门都被封了个严严实实。
他动不得,走不了。
躺在地上,整个天空都被纳入眼底,空而高,高而远,远到无可攀及。
北地的阳光稀疏又刺眼,唐笑之定定看着天上滚热火红的太阳,睫毛微微颤了颤。
那真是他最后一次退让,前事终于变成飞灰。
苍茫大地上迸发出受伤野兽般的低哑吼声。
沈南风,沈南风!
这一路北上,他想过无数次,自己会死在沈南风手里,会死在青龙会手中,彼时仰仗一身武力,毫无顾忌,更不懂生死离别究竟是什么滋味。
可……哪怕一身武功,哪怕身怀神兵,在沈南风面前,他最终还是一败涂地。
从巴蜀卧龙谷里初次见面的一瞬间,他就明白,从此哪怕他武艺盖世,哪怕沈南风手无寸铁,他也输得一塌糊涂。
因为退的只能是他,因为他,不甘心啊。
唐笑之几欲癫狂,喉头一甜,呛出一大口血,将半个脸都染得惨淡。
逆血攻心,而脉门全被锁死。他动也不动,心府中强行催动真气,沈南风把他气门也一个不漏彻底封锁,唐笑之心里惨笑一声,眼前一阵阵发黑,脊背痛到发麻,强横的真气在四肢内爆炸狂涌,不停乱窜,几乎破体而出,拧得他四肢百骸都痛楚难当。
这世间,怎么就有这样一种人,冷静到,把所有情谊都抛得一干二净?
沈南风,你到底有心无情?
真气像小小的霹雳在体内接二连三炸开,离地面近了,能听见血在体内呼啸的声音,有什么东西在身体里疯狂挤压,把五脏六腑都疼得蜷缩。
血从身体内炸出来,毛孔都泛着细润的红,手指在地上由轻颤变成抽搐,画出凌乱混杂艳红的痕迹。
不知持续了多久,唐笑之终于翻了个身,抬头时,眼睛已经通红一片。
沈南风,你当真绝情到这种地步?
所有过往,从来没有在你心里留下过半点痕迹,走得这样决绝,这样毫无挂念?
人人都说唐笑之无情无义,可沈南风,你的情义在哪里?
他眼前红成一片,江湖子弟,自有来处归途,可那不该有沈南风啊,他懂所有道理,可唯独想不明白,为什么偏偏是他,为什么总是他?
凉意从心口燃烧到指尖,泛滥起血红的颜色。他周身剧痛如裂,一步一步往前爬。
是那位清风明月如冰如玉的道长。
在黄河岸边,满眼清霜,唇齿开阖,说道不同不相为谋;
在刀光剑影里,挥手决绝,说,仁义难两全。
唐笑之狠狠攥住了手,脸上全是血,没有泪。
其实,有些答案,早就已经注定了,只是他从来没有去想过。
没有去想过沈南风究竟,有没有多余的一点心力去说喜欢。
于是把秦川雪地里的梦,当成了真;把小阁楼里春风一度,也当做了未来可期。
他早知道沈南风背负的一切东西,横亘在两人之间,破不开,跨不过。
山海不可平。
他手足剧烈颤动,却想大笑。
沈南风,你从来不会想,唐笑之怎么办。
人生一场大醉,无以忘忧。
血把长袖尽染,沉重得飘荡不起。
路长得不见尽头。
身后是黄河滔滔,身前是残尸飘血。
沈南风站在风里,像一个倔强的,在人世间迟迟不肯离去的鬼魂。
周围的辽人业已死得七七八八,只剩了个萧挞坦和数十数位随从。
萧挞坦沉默半晌,才问:“燕云防布图,对青龙会又有何益?你非要以死相抗,只身前来,就能从我手中夺回去?”
沈南风摇了摇头,嘴角却泛起一点神秘诡异的微笑。
七分傲然,三分不屑。
寒光突起三刃,从四周泛漫而上。
光,刀光,刀光和剑。
沈南风急退,每退一步,脚下血水如莲。
红莲业火,八寒地狱。
我身负罪久长,生前违师门大恩,负故人深意。但有一念,祈于来世。
凌空而起,在漫天寒光里破剑而出,长袖鼓舞间,被撕裂尽碎,露出血水淋漓的手臂来。
那赫然是——以药水纹在皮肉上,见了血方能显露的,燕云防布图的中心布局。
萧挞坦惊而大震,闪身入围,长刀轰然与双剑相撞,周围尘土漫天而起。
“你?八荒?帝王州?!”
沈南风一击即退,眼中寒光闪烁,一剑拄地,一剑横临。
从来沉静温和,也撕裂出生死无悔的绝然。
一尾长鞭从出乎意料的角度突兀地飞现在眼前。
皮革与金属摩擦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声响。
双剑的主人眼睛黑亮而清澈,剑刃上淋淋泛着血光。
长剑凝成冰寒的凉气,在周身缓缓升起,翻折往复间,剑气突起三尺,美丽而危险的光芒从萧挞坦腰侧闪刺而过。
长鞭甩起的力道飞一般将他从马背上拽下,腾起一片迷离烟尘。
马失前蹄,尾随其后的两匹马皆翻倒在地,两名骑者刚落地一个打挺,忽见空中黑色人影翻飞,飞光泼墨撒豆般从天而降。
萧挞坦刚坠地几个滚身,只听剑声呼啸,凉意如跗骨之蛆,顺着脊背爬了上来。
眼角余光可见沈南风拽着马鞭,借着力道飞身而上,一剑斩死身后两人。
他不服。
这些天来,沈南风从南追到北,从秦川追到燕云。哪怕相隔数里,后背的寒意也从不曾消退。
可对于他来说,藏在骨头中的骄傲让他不能轻言恐惧。
那仅仅只是一双剑!
可他又不能不承认,从薄而锋利的剑刃上迸发出的强大力量,让他心生恐慌。
他得把恐惧扼杀在襁褓里。
甩鞭,抽身,急退。
皮革的马鞭不知被多少鲜血浸染过,泛着黑沈沈的色泽。
沈南风一击折身,鲜血从地上喷涌而上,将他衣角尽染。
剑的余光从空中浩荡又脆弱地铺折下来,如九天落银,铺撒了一地。
一翻一折的空隙里,沈南风随意看了一眼斑驳的手臂,细小的图文从血里生出红艳的花来。
耳侧风声急响,执刀的武士策马而来,人还未至,沈南风已如幽灵一般仗剑而去。
武士扬起的马刀与沈南风短剑相击,火花是冷的,像秦川大地上绵绵飘着的细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