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上笛(24)
沈南风微微一怔,心中骤然绞痛,一时几乎伏倒马上。
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
问世间情为何物……情、为、何、物?
可他这支零残身,那满手鲜血,那放不下的道,又用什么给唐笑之回答?
叫他如何回答:直教人生、死、相、许?
他只能闭上眼睛,任寒风绞进衣裳,吹落一地破碎心思。
唐笑之静默在风雪里,流光烨烨的一双眼睛动也不动,将对面人的所有细小动作收入眼底。风吹得眼睛发了痛,他想,这风雪啊,和刀子一样,白得令人发晕,冷得令人心伤。
沈南风处处相逼,无一处不狠心,可他如何狠得下心,对这位道长哪怕有半点相激?
于是他只能退,于是退的只能是他。
唐笑之松开缰绳,往后退了三步,摇了摇头,嘴角牵起一个毫无温度的笑,“道长,我带你走。”
他说这话,心中也不由冷冷嘲笑自己:那位道长,从来不肯放下双肩所负,他这话,大约只是说给满川风雪听的罢了。
沈南风黑色长发在风中牵扯出数不尽的风霜,细碎的雪落在两人黑发上,一时化不尽,恍然如染了满头霜华。
可是,他们两人,当真还有半分希望,去看一看白头共渡的可能?
沈南风的眼睛依旧垂着,不知过了多久,那沉沉的声音才沉沉传了出来,说“好”。
唐笑之心中急遽回转,手松了又紧,那充盈心头的骤然喜悦霎时飞散,想要大笑出声,又不知该笑谁。
冰冷手甲握得太紧,发出令人骨酸的声响。
道长,你这个……骗子。
沈南风,为了一生求索,为了他所认定的道,连自己的命都不会贪看一眼,又怎么会在这漫天冰雪里,对他冰冷的相邀,说好?
可即便想要冷笑,想要痛,心底却依旧无法自主地,因为那一声:好,而忽然柔软。
他等了那么久,他看了那么久,痛了那么久,眼睁睁看黄河道边,尸山血海,不就是为了等这么一句,“好”。
而原来情至深处,哪怕知晓对方所给的不过是一个虚假承诺,也无法怨恨半点,甚至为了那一份虚假的安逸,觉得春风化暖,天地清然。
沈南风终于抬起头,凝定的一双眼睛,静静注视着唐笑之。
他是他所能给的,唯一一点情谊,也是自己心中,最后一点贪婪。
在这无人知晓的冰天雪地里,暂忘江湖纷争、家国大义,而留给自己和他一点儿无法抛却的“情”。
梦耶?幻耶?如果当真是梦,且在这梦中,一享平生未敢尽之事。
荒野里,一身高华的贵公子,提着缰绳,带着背后一人一马,在苍茫天穹下,愈行愈远。
谁也不知道,从云边落下的雪,落在人间,会幻化出什么样的人心。
此时的东越,正是暖春三月,满山红粉。杏花柔软,桃花烂漫,被春雨模糊了一片濡濡绿意。
柳扶风接了那只一身风雪的苍鹰,展开书信,看了几眼就忍不住笑道:“师姐,你猜是谁,怕是那位小‘师妹’来信了啊。”
左梁雨听了这话,眉间微微一耸,随手敲了敲手中书卷,道:“他乃唐家子弟,师门之事,岂可玩笑?此事休要再提。”柳扶风撇了撇嘴,认真翻阅起书信来。只是想到少时那位唐笑之,荒唐得很,为了和旁人一个赌约,居然扮作女子,到天香呆了一些时日,回去被唐门主打了个半死。
那信看着看着,居然看得柳扶风少见地皱起眉,她想了片刻,犹豫道:“师姐,他来信倒是为了打听一件事,问这世上可有什么药或什么法子,能让人……”
依照信上说法,先是内伤外伤相交,看着描述,稍有情绪,便心血激荡。可一路皆是大小之伤,更兼情绪大起大落,却几日之间,忽而百病全消,再也不见了伤病累累的症状。
仔细描述了片刻,又把信递给左梁雨,她耐不住信子地在亭内走来走去,一会儿又用手拍拍栏杆,道:“想不出来,想不出来,这世上怎可能有这种奇药?这简直是换了一个身子。”
风从亭间流过,夹杂着春天花草新鲜的气味。
左梁雨将书信慢慢折叠起来,脸色微微一沉,竟是少见的严肃。
半晌,才叹道:“那自然不是药,是……毒。”
“毒?”柳扶风大惊回头,嚷道:“怎么会是毒,怎么会有救人的毒药?师姐?”她急得额头微微出了汗,一眨不眨盯着师姐瞅。
“那是……黄泉泪。”左梁雨将信放在桌上,沉思片刻,终究摇了摇头。
黄泉有泪,悔之莫及。
那是一味,能救人的毒药。
服下那位药,浑身残留的生机尽数被激发而出,几日功夫,伤痛都可一抹而消。可正如夕阳余晖,好景不长,当最后半点生机和潜能被耗光后,剩下的就只有……再也无法施救的死亡。
若是服下药,之后不动刀兵,也不伤七情,如枯沉朽木一般,或许能够安然活下去,所以当年也有人以此救人;可江湖上的人,往往是服下黄泉泪,就变本加厉,用最后挣来的一点时间去拼斗挣扎。故而那不是救人的药,只不过是加速了死亡的毒罢了,还是,万无可解的毒。
除了有赴死之心的人,谁还会把余生希望,化作最后一点时间?
沉吟半晌,回信上的墨点染成一片,左梁雨抬眼看了看北面青山,山上正是鸟鸣花灿,一年最好的时节。
可青山背后,往北而去,黄河道上,秦川雪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秦川地界,忽地卷起好大风,滚着满地的雪,一团团扑在衣裳和脸上,把整个人都给冻得发僵。天边云色突地发沉,昏黄发黑,即将天塌地陷似的。唐笑之与沈南风两人背着风雪,颇为艰难弓着身子,牵着马在雪地上缓缓行走,刚踩上的脚印瞬间被大雪覆盖得无影无踪。
唐笑之僵着脸吐了口气,呼出的白色的气和雪扯在一起,脸被冰雪和头发抽得生疼,让他忍不住皱了皱眉。巴蜀终年碧翠,哪里见过这样苍茫大雪,就连小白,也惊得忍不住叫唤,在雪里蹄子都发滑,差点摔到沟里去。
被这匹马这么一闹腾,唐笑之少不得用手勾紧了缰绳,顺势在手臂上多缠了几道。借着昏暗的天色,他勉强看清沈南风,用宽大的袖子捂住口鼻,只剩了极清秀一双眉眼露在风中,被刀风割得微微发红。
那双眼睛,染遍人间血火,却依旧干净得澈亮,叫他心也不合时宜地、跟着那么动了一动。于是脚底打了个滑,差点儿摔进雪窝子里去。只还没来得及跌下去,手臂就被抓牢了提住,也不回头看,就先在心底笑了起来。
顺势抓过沈南风的手,他将那位道长往面前一拽,替他挡住了些风雪,看那人身子明显一僵,冻得笑不出来的脸上浮现一点儿灿烂,在沈南风耳边逆着风嚷道:“道长,再找不到歇脚地方,是要冻死在秦川雪地里了。”
沈南风背后风雪骤然变小,他顿了顿脚步,微微侧头,映入眼帘的是唐笑之并不算宽厚的肩。
那展肩骨,从不宽阔,也不傲然,那并不是背负了侠义、行走过江湖的肩膀,但是也恰是这位春花秋月中携酒而过的荒唐贵公子,在黄河岸边挑起唐家满船性命。
即便隔着这么大的风雪,他依旧能听见那人胸膛里,传出热烈心跳。
那真是……在巴蜀高门贵阀中成长出来的,从来愤怒喜悦都鲜明的唐家公子。
万顷风雪中,沈南风忽然站直了身子,认认真真看向唐笑之。
唐笑之本被雪迷了眼睛,待睁开眼睛,看眼前那人,高冠长带剧烈飘摇,一袭黑袍抖若急风,可独立在风中,风骨皆冷,唯有双目湛湛。
那双眼睛呵,不就是他每每梦中所遇,而终不可求的一望。
唐笑之定了定神,居然伸出手去,似乎想要摸上那双眼睛。可手上铁甲还未靠近沈南风的眼睛,就转换了方向,将他满头密匝白雪拂落。
笑了一笑,他拍了拍道士太瘦了的肩头,说:“走,再不走就更难走了。”
沈南风回过身子,两人都来不及看一眼对方脸上表情。也不知谁在心底叹了一气,有些疏离的气氛在两人中间细细地升腾起来。
唐笑之摇摇头,手上原本被缰绳扯着的力道忽然小了下来。定睛看去,沈南风带着真武黑色护具的手将那缰绳抓住了一截,用力扯着往前走。
唐笑之拍了拍头发,将满头的雪也拂落了。
远处天越来越黑,昏沉得吓人,雪也越发深,时常一脚下去,陷了半条腿。
不知过了多久,陷在雪原中的破旧木屋哗啦打开了门。太过于陈旧的木头在风中咯吱咯吱,发出一些扭曲的声音,又转瞬被风给吹散了。
唐笑之一把扶住沈南风,两人一马跌跌撞撞冲进了屋中。虽勉强算得上一个房子,可屋子后半截都被雪给盖着,门和窗子各裂了显眼的缝隙,风就从洞中呼呼钻进来。小白站在屋中,本就不算大的屋子就变得更逼仄。
沈南风安然立在屋里,轻轻抖去一身的雪。
夜色太寒,风雪太浓,而心思太烈。
风咽咽地吹,从缝隙里爬上来,声音变得尖而细,有些瘆人。
满身风雪都抖落,他侧了侧头,看唐笑之抱肩站在门边,从来冷静淡漠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难明的光。那位紫衣金华的唐家公子,即便刚从黑沉天地间走来,可浑身上下,消散了漫天风雪,带着灼灼粲然,于是连荒野陋室都烨烨生辉。
天下八荒,唯有唐门,可称得上世家二字。
他在真武山中,曾见过那些满身浮华的唐门子弟,当时以为,所谓世家,不过就是富贵、金钱与欲望。
可他走下真武,走进红尘,遇见了唐笑之,才知道什么叫做唐家。
那是生于煌煌,长于高门的一整个氏族。哪怕行走崎岖江湖、荒野蔓草中,也独有一份可堪自傲的气度。于繁华中,可见其金尊玉贵;于险境中,亦可见其优雅从容;于大义前,更可见其一身担当。
将唐家比作人间孔方,又哪里不是一份折辱?
门外风声正紧,天黑如墨,似千军万马裹挟刀兵而来,扯碎苍穹。
门内心思浓密,两两相对,一时总无言。
借着屋外雪光,唐笑之勉强看清沈南风的脸,可惜表情全掩在昏暗屋中,再看不真切。他叹了一口气,在屋内闲走几步,周身真气走过几遭,才缓过来。
瞧见地上乱丢一气的木柴,想来是主人在雪季来临前匆匆离开,等到雪化了后还要回来的。唐笑之蹲下来,随手捡了块木柴往空中一抛,不经意般问道:“道长可还禁得住这样大的风雪?前些日子,每每交手,都见你真气颇为僵滞。”说到这儿,他悠悠看向屋门,像是无聊时候说些闲话,“若是你乐意,我总是能带你去天香谷,去移花宫,这天下这么大,总有一处地方能医好你的旧疾。”
沈南风先是一愣,继而周身显见地一寒,本来安然沉静的模样,生生肃立出了锋利的冷意,截口道:“不必,早已无碍。”
唐笑之听得这话,扭了脸看沈南风,见那人静默于昏暗中,如立风雪,满身萧寒。于是习惯性笑得颇为灿烂,只是双眼皆寂,殊无笑意。
先打破沉默的是火石打响的、仿佛带着热气的咔嚓响声。接着火光扑起,豆亮星火燃着干燥木柴,热气与熏黄的火光是一瞬间腾上来的。唐笑之冷冰冰铁甲捏着块柴火,离火光近得很,浑身的衣服都被染上一层温暖颜色。本就光彩生辉的一双眼睛更是落满了星河般,绚丽得惊人。
沈南风离得远些,看那双眼睛,心里突地一跳。
唐笑之坐在地上,撑着脸,将一块木头丢进火堆,眼底也腾上一层温度。他看了看沈南风,这屋子这么小,他站在几步之外,可那几步,从开始到现在,他们到底没走得完。
他等也等了,追也追了,恨也恨过,痛也痛过,可走到前头才发现,横亘在两人中间的丘壑,恐非人力能够填平。
想到这儿,他苦笑一声,在这方小小屋内,对沈南风道:“过来吧,道长。”光线太暗,道士本就不鲜润的脸泛着惨白,唯有眉目清透湛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