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上笛(32)
血落到沙地上,滚起无数灰红的血珠。
再抬头时,眼里幽暗难测,一笑瘆然。
唐青容打斗正酣,一回头见唐笑之站在老树下,背门空荡,满手鲜血,神游天外,心下一怒,手中铁扇飞旋而出,将他头发削去几根,才让他回了神。
唐笑之几个起落间,正要往圈外突袭,却听唐青容爆喝一声:“你给我退下!把清静经念上三遍。”
他一听怔住,诧异地指了指周围,问:“现在?师姐?”
可唐青容一脸严肃,清叱道:你看看你现在什么模样?
“什么模样?”他嘴角一咧,喃喃有声,手中扇子瞬间飞走,狠狠刮在左面一个青龙会贼人心口。
力道极大,扇子几乎穿胸而过,唐笑之用了些力气,才把武器拔出来,免不了被泼了点儿血在身上。
唐青容眉头直皱,不知这位师弟怎么忽然之间就坠入心魔,一时半刻也走不出来。于是伸手比划了个姿势,被苏红袖催动的枝叶从地下爆射而出,直接将唐笑之卷出阵外,落地的时候也没留情面,将他砸了个七晕八素。
落在苏红袖脚边的时候,唐笑之用手拨开地面的野草,静静躺了片刻。
数米开外,一片刀光。风从衣角吹过,血腥气浓重地卷上来。
碧色的草叶离眼睛太近了,近得晕成模糊一片。
他恍惚想起,那时候,草也是绿色。沈南风的脸带着点儿过于苍白的病态,跪坐在草上,一点点褪下黑色的外袍,解开宽大的腰带。
中衣是柔软的、不知被浆洗过多少遍的白色,在月光下轻飘飘浮动。
他想着沈南风,不知为何,却很难在眼里浮出那人的脸来。用尽了力气,觉得心口和头一齐开始疼,那人的眉目才缓缓清晰起来,像云层逐渐被拨开,朗风清月逐一显现。
苏红袖见他实在不是很对劲,松开了笛子,刚要开口问一问,草丛中忽地传来悉悉索索响声,属于女孩子的柔软而急躁的脚步由远及近飞快地跑来。
唐笑之本还有些倦散,听见了这脚步声,瞳孔猛地一缩,人一跃而起,僵直了身子看衣衫破旧满头大汗不知跑了几天才找到方向的小七。
那姑娘是跑了太久了,鞋子上沾满了泥土和附近的鲜血,裙摆也无法避免全脏了。
唐笑之看到她的一瞬间,脸色瞬间苍白如纸,身子剧烈抖动起来,往后连退几步,直到撞上了树杆。
小七的声音很响,也很亮,可唐笑之听在耳里,像是什么东西从极空远的地方传来,往心里一点一点扎。
“我……我实在找不到别人了,你去救救道长……我不知道他吃了什么东西,那是送死的药啊……”小七一边落眼泪一边飞快地说,等她絮絮叨叨讲完了,才发现唐笑之扶住树杆,手甲在树上划下深达寸长的刻痕。
他的心在黑色中渐渐下沉,沉不见底。
在这之前,他还能假意告诉自己,一切不过是自己思虑过多,是自己猜度错了。
沈南风那么一个,为了心中所求奋不顾身的人,哪儿能轻易把自己性命抛下?
可现在有那么一个声音在心底真真切切告诉他,沈南风,的的确确,真真切切,是要去送死的?
他重伤未愈,却几日之间忽然恢复,忽然功力见涨;
一路上步步算计的帝王州,却出了一个慨然赴死的唐云师兄;
为什么零碎的图纸仍旧要费这样大的心力,步步紧跟辽人北上,当真只是为了追回残落的部分?
如若只是为了这一次的任务,他到底吃了什么东西,又为什么一定要将自己性命压缩在短短数月之内?
隐隐被他漏掉的东西从心底缠绕上来,将他缠得喘不过气,绝望的气味从脑海里挣扎着翻滚上来,血液在血管里突突奔流。
他忽地暴起,一把掐住苏红袖的肩头,眼底已见血丝上涌,一字一顿道:“你到底,知不知道。”
苏红袖被他的情状惊了一跳,然而满腹疑窦,只强自镇定,问道:你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又是怎么回事?
唐笑之松开手,惨然一笑,喃喃道,错了,错了。
他只漏掉了那么一点儿东西,只没有明白一件事,可是走错一步,天地横绝。
一刻前,他高贵得怀金垂紫,下一刻,他零落得摧心断肠。
唐笑之一把扶住头,跪倒在地,“那张图……从一开始,就是假的。”
沈南风和唐云师兄,从不是为了把那张图护送到燕云,而是要将那一张假的图纸,送到辽人的临潢府,送到那位萧太后的案前!
这一船的人,从一开始,是一个饵,可那不是为了暗度陈仓将箭器从陆路运往燕云的饵,而是为了护送这张假造的图纸顺利送到辽人手上的饵……
所以师兄被下属告密身份泄露,被辽人以满寨百姓性命相逼,被沈南风刮下背后的图纸,也是早已注定的计划……
沈南风在岸边将图纸震碎飞散,不是为了避免图纸流入青龙会之手,而恰恰是为了将它送入恰巧赶到的辽人手上。
所以师兄,从一开始就注定是要死的,而沈南风,沈南风注定,也是要死的。
沈南风,当日,你究竟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和我说三月之期,必不相负?
从巴蜀的温柔乡中行至黄河边的战场,他彷徨过,欣喜过,痛苦过,雀跃过,可到头来却告诉他,原来他喜欢的那个人啊,从一个月前,从相遇的那一刻,就早已注定了是要赴死的。
他想要沈南风可求所欲求之道,想要自己奔赴未见江湖之景,想要两人,纵算不相见,也有心意相交如闻。
可他不想让沈南风去送死啊。
沈南风那时候,站在河岸边,对他说,三个月后,若你侥幸不死,我遍同你一起走,又有何妨?
可他何曾想到,他活得安然自在,要死的是沈南风?
一时间,脑中纷乱无比,杂乱真气顺着经脉横冲直撞,而黑不见底的心间,有一缕笛声悠悠而来。
是谁在黄河长风中吹响手中翠笛,带来满江烽火?
是谁在雪原荒地中奏响折柳,但为相送?
周围似乎安静极了,他听见自己心跳咚咚响,笛声化作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他二十年来藏在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包围了,又转而变作两支银色长剑,狠狠捅了下去。
不死不休,至死方休。
模糊一片的云海里,是谁峨冠博带,双眼剔透如玉?
沈南风,你这个,骗子。
“唐笑之!”
笛声骤散。唐笑之静静抬头,抬起眼眸看了眼苏红袖。
眼底血红一片。
无数鼓噪的声音在心底狂呼痛喊,脑袋突突地跳。唐笑之茫茫然走入交战的圈中,心头一腔热血跳跃不休,裹挟了无数的情绪无法释放,邪气在心间绞拧翻覆,胸中怒火如沸,恶意化作无数利矢穿胸而过,喉中火一样焦烧,几乎把他整个儿炸开了。
他猛地拉开天丝,傀儡娃娃飞跃半空,悄然坠落。扇子裹起紫色锋芒,炸开一道道冲天血浪。
鲜血顺着脸颊和发丝滴滴垂落,激狂的眼中尽是杀伐之气。
如玉修罗。
唐青容见情势不对,正要飞身而上,将他扯回来,不料刚碰到肩膀的瞬间,外溢的真气居然将她冲退了三步。
刀光往唐笑之身上前仆后继地砸去,银色机关带着紫光从地底掀起,一逮到人,就蓬起一团血雾。
在刀光剑影汇聚成点的瞬间,紫衣白面的傀儡娃娃猛地炸开四裂,轰起一团气浪,艳美光辉从刀兵中横扫而出,所有刀光都静了一静。
天焰——蹑影归去
白发紫衣,面目如生的机关傀儡,居然暗藏在他经年使用的武器之中。
他早已过世的父亲,留给他唯一的东西。
过去那么多年,他用父亲留给他的武器与人拼狠斗勇,争夺女人,花眠柳宿间,机关傀儡普通得像无数个外门弟子使用的武器一样。若说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恐怕就在于他的武器毫无半点光泽。
可如今,在他二十年来最痛的一刻,他的机关傀儡居然自行碎裂,露出父亲留给他的,真正的武器。
素未谋面的父亲留给自己的礼物,在自己发觉即将痛失所爱的一瞬间,才展露锋芒,宣告存在。
唐笑之仰了仰头,眼中肃杀凌厉之意纷涌。
狂风爆起,绝美武器上绽放出一朵朵生命消逝的花。萧萧夜风吹起江畔簑草,扑面而来,如雪纷飞。
拼斗搏杀的时刻,远处山坡上疾驰而来几十匹火黑或白颜色纯净的宝马,个个蹄下生风,草叶飘摇,卷起一道滚滚烟尘。
马上的人,赫然是蓝白衣袍的太白门下弟子。
见了援手,唐家弟子纷纷松了口气,有的甚至欢声呼喊起来。
当头的太白一脚踏上马背,长剑一抖,人已凌风而至,饶是唐青容,也暗自赞叹了一声好俊身法。
唐笑之静静站立在血水中,他实在太安静了。偶有人想上前看一眼他的傀儡,也被他浑身四溢的冰冷杀意惊得后退。
月色下,一袭紫衫被血水浸出一片铁锈色,逆着光,青得发黑。
不知站了多久,青龙会的人都四散奔逃,当头的太白对唐青容道:“是师父接了帝王州的密信,说唐家船队或许遇上了麻烦,倒还好赶得及时。”又顿了一顿,有些疑惑似的,“说来也怪,原本这种信件,都是叶盟主或帝王州香主寄出,才好调度。这次却不知从何寄来的,如果不是上面缀着帝王州密探的身份密牌,难以分辨其中真假。”
唐笑之一震,被他的话烫伤了般,冷冷地看了过去。
唐青容背后一耸,冰凉寒气从后背浸上来,回首看去,唐笑之轻轻抬起了张开的扇子。
他的眼中悲喜难辨,血红一片。唐青容正要上前将他拽回,却见他连退三步,三揖而礼。
月色泼天盖地洒在温热的血水上,远处山风如啸,无休无止唱得悲伤哀切。
她从未看见过这样的唐笑之,从前那位只知沉迷酒色的荒唐的师弟,如今站在树林中,一言不发,可身上每一块地方,都写着痛和悲。
唐笑之看了看江上仍未烧尽的船队,不知想些什么,过了半晌,才道:“师姐,我要走了。”
他少年在唐家的时候,想过无数回要离开,也想过无数种离开的方法。可不论他怎么荒唐,门主总是对他耐心非常,劝导有方。从巴蜀离开的时候,他也不知道,原来有些离别,哪怕忘记了,也是注定的。
他不知这一去如何凶险,不知这一去能否有命回头,沈南风要去送死,他只能把自己和他拴上了,要么两人一起爬回来,要么两人一起摔得粉骨碎身。
唐青容心中一恸,虽不甚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可也明白,他说的走,恐怕是真正的离开。每一年,都有唐家的弟子离开巴蜀,走进江湖,有些带着伤痛回来,而有些,葬身天涯。当年那个翠竹海里一笑粲然的荒唐少年,也终于对自己说离开两个字了。唐青容顿了顿,背过身去,肃声道:“你记着,不论去了什么地方,你仍旧是我唐家的人。”
唐笑之点了点头,声音如秦川的雪一般,极是萧瑟,“此去生死不知,师姐珍重。”
说罢,他飞身而起,紫色急光在山谷之上爆射而去。
沈南风把他逼到了角落里,逼着他去选一条,和自己再无瓜葛的路。
他们也说过将来,可唐笑之从未想到过,原来早已没有了将来。
倘若沈南风能够安好,他原本是乐于仗剑天涯,去看锦绣繁花,去恣意江湖路。
沈南风逼他退了太久,这一次,他再也不想退让半分。
燃烧的眼睛里,带着说不尽的执着和痛苦。
沈南风,你只道我风流成性,可知晓我为你心魔深种?
男儿到死心如铁
沈南风静坐在雪地巨石上。遥目北眺,可见隐隐黄沙自天际而起。
那是从未踏足过的燕云,也是千里俊骨无人收葬,关山路绝长河难渡的血火战场。
龙霄殿上,歌舞正浓;高粱河边,风雪杀人。
风忽起,吹得他满头黑发散如乱云。
天福三年到如今,将近七十个年头了吧。数十载神州离合,距离收复燕云十六州最近的高粱河畔,想必长满了簑簑离草,再也难见幽州百姓迎犒王师的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