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崽何弃疗(84)
中间几层冷清阴森,环廊里不时有灰扑扑的鬼影经过,哑然无声。
而他们所在的这几层属于繁华地区,丝竹乱耳、歌舞升平,众鬼们的打扮鲜艳妖冶,调笑声不绝于耳。
“这里不小,一层一层找人的话,至少要耽搁十天半月。”龙渊低声说,“过路过桥都得撒点儿银钱打发小鬼儿,没钱探不出消息的,有没有什么赚钱的法子?”
孔宣指了指身后的集市,“恐怕赚钱的法子都在那边,也不知道现学现卖来不来得及。”
“去看看再说。”
出了环廊,不远处便是一条极宽阔笔直的长街,长街两旁高矮不一、形状各异的商铺鳞次栉比,卖什么的都有,吆喝声此起彼伏。
“胭脂香粉画皮笔,不脱色不晕染,界外代购假一赔十!消费满两百送香水小样,数量有限赠完为止!”
“头发,卖长头发——自然黑、雅致棕、醉酒红、奶奶灰……定制颜色,现染现卖,只加四十……哎那位大哥,一看您生前就是肝代码的,地中海接发五折考虑一下。”
“心肝肾、肺脾胃、雪肤玉臂大长腿嘞!走过路过不要错过,改良基因、拒绝天残,是您再世投胎的不二之选!”
龙渊忽然被人从身后撞了一下,差点儿一个趔趄抬手按在旁边的摊位上,幸好给孔宣及时拉住了。
他的手堪堪停在一盘珠子上,真按下去的话,说不定会把整盘珠子碾成烂葡萄,那哪里是什么珠子,而是瞳色各异的眼球……龙渊登时觉得头皮发麻,恶心反胃。
那摊位老板娘赶忙招呼道,“诶呦这个俊小伙儿,要不要换个蓝色的试试,你皮肤白,往后越来越流行欧美范儿,以旧换新很便宜的——”
她说话的同时,一盘子的眼珠都转过来盯着龙渊,换了是嘴,大概在齐声高喊,“选我!选我!”
“对不住、对不住,”另一边,刚刚撞了龙渊的那个男人赔笑道歉,“我赶着投胎,不好意思啊——”
龙渊:“……”台词都让人抢了,这还怎么骂回去?!
赶着投胎这男的拄了条拐,因此走路时晃得厉害,一侧的裤腿儿空空荡荡,是个独脚残疾鬼。
独脚男一边道歉,一边朝心肝肾摊位挤过去,“老板老板,要一条右腿!”
龙渊已经彻底无语,这还真是没有买不到的,只有想不到的。
“一万四包安装,”老板探出柜台瞥了眼男人的断腿,“只收现钞不接受转账,你要吗?”
“要要要,”独脚男迭声应下,从怀里掏出十多串像古代钱吊子一样的骨币,每一枚骨币只有衬衫纽扣大小,即便这样,一万多枚还是装了满满一个钱袋子。
周围众鬼发出眼热的嘘声,看来这个数目算是不小的手笔了。
相比之下,大家倒是更羡慕独脚男的那句“赶着投胎”,要知道如今冥府办事效率低下,等着投胎的鬼又不计其数,没办法只能采取摇号的方式决定先后。
“兄弟你摇了多少期才中的?据说新鬼未来两年都没戏!”
“有什么秘诀吗,听说用户名设得长点儿容易中签?”
“有没有门路介绍一下啊哥们儿,我再不上去我相好的就该早恋了——”
大家围着摊位七嘴八舌地问,独脚男一边接腿一边耐心地回答,似乎很享受这种被人众星拱月羡慕的感觉。
孔宣也突然问了一嘴,却不是对独脚男,而是对正在忙着的老板,“为什么不接受转账?”
“你们新来的吧?”鬼群里有人抢答,“手续费太高了呗,商家都不愿意走线上支付,要扣一成毛利!”
“是啊是啊,这腿要是转账买,没有一万六七下不来!”
“账期太长呗,收了钱押你六个月,流水跟不上的早关门大吉了。”
有年头没来过,这冥界之主居然如此腐败了?不仅腐败,还行政不作为,连投个胎都要摇号!这厮活着的时候怕不是交管局车管所的吧?
孔宣冷哼一声,“冥主大人还真会开源节流啊!”
“这也怪不得冥主,”独脚男不知是不是因为拿到了号码牌,开始帮冥主说起好话来,“那几位大佬不好惹,门客比鬼差还多,冥主有什么办法,他们手段了得,大家敢怒不敢言——”
“哦?是谁在这儿敢怒不敢言啊?”
围观的鬼群外面幽幽响起一句拖着长尾音雌雄莫辩的嗓音,那声音不高却有些刺耳,语调里似带着慵懒笑谑又森冷悚人,像一瓢冷水浇进灶火。
刺啦,鬼群被惊得四散,七嘴八舌的议论霎时如熄灭的火星子般静了。
独脚男本有些忘形的身体一僵,跟着筛糠似的抖起来,抖得那条刚缝上一半的断腿都要掉了。
他手脚并用趴跪到地上,对着来声磕头如捣蒜,似乎已经哭出来了,“对不起、对不起,鬼王大人,是我一时糊涂了、我错了、我知道错了,下次再也不敢了……求,求求鬼王大人饶命,饶命……”
独脚男乐极生悲,怎么都没想到自己拼命攒钱买来的新腿第一个动作就是给人下跪,更没想到下一秒,他便被破开人群走近的一伙儿打手,当着那位鬼王大人的面儿,不仅干脆利落地卸掉了他没按好的新腿,连另一条腿也给砍掉了。
独脚男变成了无腿男,短小的身躯趴在地上嚎啕大哭。
周遭一片死寂,谁也不敢出声,连动一下都不敢,集体诠释了什么叫做“敢怒不敢言”。
这也太欺负人了!不对,太欺负鬼了!
龙渊胸口升腾起路见不平的怒意,就在这股怒意还没有冲破理智让他跳出去暴揍对方一顿的时候,身边的孔宣微微上前一步。
同时,八字列开的打手们身后踱出一个身影,因为来者个子不高,因此走出人群才得窥庐山真面目。
鬼王?!龙渊的眉心狠狠一跳,那竟是一张他并不陌生的脸。
龙渊赶紧一把拉住孔宣,他差点忘记自己此时涂了一张亲娘都认不出的鬼脸,不然对方也很可能会认出他来。
就此表明身份未必是个明智的决定。
孔宣立即觉出他的异样,配合地退后一步,隐在噤若寒蝉的鬼群身后。
少顷,龙渊用指尖在他手心写了三个字:竹叶青
☆、086
一千年前雾灵山脚下不配拥有姓名的小蛇妖,一千年后幽冥地府里令人谈之色变的大鬼王,这种转变还真有点“今非昔比”的唏嘘和讽刺。
孔宣朝龙渊投去一个询问的眼神,你没看错?
龙渊笃定地摇摇头。
孔宣登时浮起一个冷笑,似乎在说,他乡遇故知挺不错的,尤其是曾经结下梁子还没解开的故知,那就新账旧账连本带利一块儿算好了。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种状况对别人来说也许适用,但在孔宣这里,他想站在哪边,那别人就只能站在另一边,三百年、三千年、三万年。
龙渊又在他手心写了一个“等”字,毕竟他们既要寻人,还想寻解蛊的方子,在对方的地盘上一碰面就撕破脸容易陷入被动,搞不好鸡飞蛋打。
孔宣筋骨一松垂下手臂,像个普通鬼那样暗中打量这位鬼王大人。
对他来说,竹叶青根本不配在他眼里留下面容,就连从前偶尔被龙渊当面提起他也不屑去正眼瞧对方一眼,更何况那小妖见了他只有夹着尾巴逃命的份儿。
就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小东西,直到带坏了他家崽崽才刷出存在感,可惜那阵子孔宣忙着替龙渊铺路,又紧接着领了天罚,待到有空拾掇这个小畜生已经给它逃了。
孔宣那会儿满心都是自责,也不屑将错处往这么一个玩意身上放,直到再遇龙渊后才发觉当年的事情恐有蹊跷。
竹叶青依然还是个少年模样,长眉细眼,皮肤嫩白,也不知是不是抹了集市上叫卖的胭脂水粉,反正不像他俩画风那么恐怖。
他穿一身裁剪合体的碧绿小西装,水蛇腰不盈一握,虽然做男子打扮,但那婀娜身姿就连许多女子也不如。
这货到底男的女的?孔宣纳闷,果然蛇精都有病!
竹叶青向前走了几步,在鞋尖儿踩到污黑脓血前停住脚步。
他这样的相貌跟地狱恶鬼丝毫扯不上关系,嘴角习惯性地微微上翘,倘若忽略那笑容中悚人的成分,倒是个标准的谦和小公子。
“饶命?你现在有命可饶吗?”依然是懒缓的语气,竹叶青微微弯腰像是在欣赏手下的杰作,随即五指微张,一只黑壳甲虫从他指缝中爬出来。
那甲虫约有成人拇指肚大小,双触须,背生硬翅,甫一落地便冲着断肢流淌出来的黑血飞快爬过去。
一根比触须还要长的虹吸式口器随即探出来,贴着地面一通猛吸,那滩血迹竟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干涸缩小。
这么小的虫子吸走那么多的脓血,再厉害也要给撑爆,可偏偏它边吸血边排出一颗颗黑球粪便,消化力惊人。
只见这黑甲虫吸光了地上的血之后,准确地找到断肢,像水蛭一样趴在上面继续吸吮,片刻就将两条大腿抽干成了两截瘪皮枯木。
众鬼们鸦雀无声,落针可闻,都给这传说中的奇观惊呆了。
黑甲虫血足饭饱开始往回爬,围观的鬼们吓得连连后退,简直比刚刚活见鬼王还反应强烈。
方才还一把鼻涕一把泪伏地求饶的无腿鬼,更是给这虫子吓得魂飞魄散,以为接着就要轮到他这个正餐了,突然撒开双手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姿势和速度一溜烟爬走了。
众鬼:“……”
心肝肾店铺老板:“特殊商品,一旦售出概不退换!”
竹叶青收起黑甲虫,掏出条帕子擦了擦手,施施然地转身离开了。
直到他走远得完全看不见,周围才渐渐响起嗡嗡嘤嘤的议论声。
龙渊和孔宣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看来这位故人如今不仅在冥界飞黄腾达,恐怕还跟他们要寻的蛊虫线索脱不了干系。
大多数鬼其实都很闲的,来赶集的尤其闲,既然摇号投胎这事儿急不来,索性就聚在这儿你一言我一语,只是碍于前车之鉴不敢什么都说。
他俩混在其中听了一会儿,大致了解一点情况:
首先,这位鬼王号称“竹公子”,这也从侧面印证了龙渊没有认错人,竹是竹叶青的竹;
其次,这位竹公子并不是一枝独秀,大概还有那么两三只鬼王,诸如“梅公子”,按照命名规则很可能照搬了“岁寒三友”或者“四君子”,雅则雅矣,但用这个命名鬼王是不是有点儿恶心人家;
最后,鬼王们的据点并不在这一层,他们平日只在最高的两层活动,鲜少下来体恤民情,所以才会给那只赶着投胎的倒霉鬼撞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