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崽何弃疗(103)
这些尚且还是在东海被龙渊筑了一道水长城,各路仙君积极跨界活动的努力之下才取得的差强人意却也摇摇欲坠的“成果”。
七日,孔宣一身红衣艳丽得像要滴出血来,事实上想再从他身体里榨出一滴血都不太容易了,这衣服上的血殊不知反复洇湿又蒸干了多少回。
额前几缕碎发凝成暗红,垂在苍白如瓷的颊边,仿佛脸上所有的血色都汇聚在唇上那未来得及拭去的一抹稀薄的红。羽睫在下眼睑扫出一片晦暗的阴影,却遮不住那双极亮极犀利的眼眸。
孔宣撕开身上已经碎裂的麟白软铠扬手一丢,殷红衣袍迎风猎猎,银河发出撕裂空气的迸响。他压平的唇线微微挑起,靴尖点着山壁借力一个拧身正面迎向魔君。
见此,龙渊勉强屏住疯狂的喘息,几乎用尽全力才拄着七星剑从地上站起来,浑身的每一根骨头和每一寸肌肤都在不堪负荷地叫嚣,他狠狠咬了下自己的舌尖挥剑而上。
光雾崩裂中,魔君阴鸷的声音居然显出几分胜券在握的轻松,“孔宣,认输吧,我会用最昂贵漂亮的鸟笼豢养你!”
他殷红的魔眸扫向旁边,那里,金鹏正无知无觉地被英令托抱着靠在一块山石上,他左肩一道给魔叉豁裂的伤口直延伸到右下腹,整个人像是给劈成两半又胡乱粘合在一起。
“没有你想要的那种可能,非要看到朱雀灭族才死心吗?小东西,你这性子还真是烈得让人忍不住想好好调/教啊!”
“呸!”龙渊啐了一口带着血沫的口水,“丑八怪癞蛤/蟆,天鹅肉都能噎死你!还敢肖想朱雀族?也不怕引火自焚!”“滚出三界六道,去找你魂飞魄散的蛟后吧!辣——鸡——”
“他没那么容易死的,只是晕过去了。”安忍凌空引了一道光符,沿金鹏伤口施下。他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双手早已看不出皮肤的本色,半边下颌连着脖颈被魔气腐蚀得焦黑一片。
这些还只是外伤,内里元神几乎耗空,安忍不禁想,会不会地狱没空,他先变鬼了?
萧坦去投了胎,该是在人世吧,可惜天道轮回再难相遇。
他摸了摸掖在胸口处的破旧掌游机,机器被魔气击中应该彻底坏了,那叮叮当当的声音还盘桓在脑子里。
你赢了啊,臭小子,再没法刷掉积分榜上的第一名了。不过,我死之前或许还可以搞死那个大魔头,给你一生安宁。
英令撕下一片黑羽,那黑羽展开至绒毯大小,被他轻轻裹在金鹏胸口上。
他站起身,学着金鹏勾了勾手指,贯日委屈巴巴没骨头似的缠上英令的手腕,旋即化成一道拖着虚影的锁链同主人一同杀入魔阵。
龙渊一手扶住孔宣,他薄薄的皮肤下面那股急剧跳动的脉搏一下下清晰地撞在掌心里,孔宣的身体如同点燃的灯笼一样灼烫。
“你!你这样下去会爆丹的——”
“不会,”孔宣就势倚近他,微仰着脸沉重地吐出一口气,决绝中溢出一点柔若春水的笑意,“只有你,才会让我爆丹。”
朱雀族身负真火体温偏高,但不至于超负荷运载就烧成这种地步。龙渊立即猜到孔宣是在用体内的明王真火催动灵丹,将自己的法力透支地激发出来。
这无异于运动员服用强兴奋剂,是一种寅吃卯粮的作死行为,当灵丹运转到无以支撑便会被真火燃爆,他也会随之魂飞魄散。
我的母亲身殒,我的父亲化石,他是我唯一至亲至爱的人了。龙渊想,我得让他活着,有一种失去是连一丁点念头都无法承受的。
孔宣殷红如嫁衣般的背影在他眼里模糊了,胸口那枚幻海遗珠迸射出莹亮的光芒。
释迦,我要再次封印他!做得到吗?我只有一个条件,帮我留住人身,这一世我的寿数还没尽,让我陪他到寿终正寝。
莲座上的释迦垂眸,托起的一掌上缓缓转着个山峰的轮廓,那轮廓由浅及深渐渐清晰,赫然正是朝暮峰。
谢了。
龙渊冲空中比了个拇指,抬手扯下幻海遗珠举过头顶,里面有他的神魂,他作为龙族太子的真龙之力。
龙渊记得孔宣曾经对他说过,为什么他们上古神族就要身负匡扶六道的重任,为什么凤凰涅槃老龙化身地脉,为什么他们不能像其他闲云野鹤逍遥自在?
——因为你生来,就拥有别人修炼千年、九死一生方能得到的力量,这力量是天地给你的,你也该无愧于天地。
孔宣也会为我骄傲吧?余下的几十年,他一定会留在人间陪我,对我特别好,言听计从、百依百顺、洗衣烧饭、嘘寒问暖……值回票价!
如擎如盖的巨大阴影遮住月光兜头压下,魔君双手擎住不断变大的朝暮峰,同翻手覆下的如来神掌隔山对峙。
奔涌而出的魔气将整个山峰笼罩上一层黑雾,圆月的光华如退潮般落下。天地间,只余幻海遗珠的莹光炽烈如阳。
孔宣猛地收住脚步,五指颤抖着几乎掐进银河的鞭身,倏然抬头。
苍青巨龙的身影在头顶一晃,霍地从口中吐出那枚幻海遗珠,直坠向半空中的朝暮峰。
“混账!滚回来!”孔宣愤然地甩开银河,像是要一鞭子将龙渊从半空抽进泥里活埋。气死了,哪儿就轮到你!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崽子!
他那苍白如纸的面孔终于浮上了一层血色,浓如千年化不开的愁思,又淡若转瞬即逝的殇别。
孔宣缓缓从腰间抽出最后一支孔雀翎,与其他翎箭不同,这一支箭身光华流转,翎眼灿若寒星,虽然极细长却坚韧无匹,正是它连接脊骨位于尾翎最中的那一支。
他修长的手指在银河上轻轻一拨,发出铮铮弦鸣,“给我滚过来当弓!”
☆、104
悲壮豪迈的小青龙尚未从即将奏响的英雄悲歌中回过神来,便下意识乖乖听话地滚回来,首尾一弯化成苍青重弓,口中叼着银河的鞭柄,尾巴尖缠住鞭子梢,将银河绷成一道锋利的弓弦。
孔宣将翎箭搭上弓弦,巨大的重弓已经不是他借着一臂之力可以拉开的了。孔宣蹬着弓身,身体与弓弦垂直,将自己整个人化为拉弓的巨臂,箭簇瞄准了幻海遗珠。
“准备好了吗?”
-“嗯。你踩着我肚子了,再往下就——”
“怕吗?”孔宣双手紧握银河猛力一拉,双足紧蹬龙腹撑开弓弦。
-“怕你骂我,这个算怕吗——”
孔宣轻哼了一声,像是嗤笑,又像掩饰不成的咽泣。
-“几十年呢,总比没有强……就是我不能陪你在无间里过生日了,不过没关系,等天罚一过我们就去新西兰避暑……我是弱小可怜又无助的人类,你千万不能一生气就回娘家不理我啊……那个,其实我最担心的是再过二三十年我人老色衰,你不会嫌弃我吧……”
“不会。”
噌一声,翎箭离弦,拖着灿若星河的光流义无反顾地追向幻海遗珠,华丽如一场死生相随。
就在箭尖触碰到幻海遗珠的刹那,珠子光芒大炽,如同被真火融化了一般缓缓拉长变形,在燃烧般的箭簇外裹上了一层光膜。
整个夜空被飞流的白芒点亮,月光黯然失色,光影投在佛座的九瓣莲上绽出绚丽的彩虹。
一滴泪自释迦左眼落下,跟着是右眼的一行。
载着真龙之魂的箭簇擦着悬空的朝暮峰,直射向魔君额心的魔眸,将那竖瞳映得恍若鲜血欲滴。
魔君纵有开山之力,也感觉到了这股前所未有的恐怖威胁,周身黑气大盛,发出仿佛千万阴煞厉鬼撕咬般的尖锐嘶吼。
箭光倏然没入魔君额心,血红的魔眸转瞬如同被烫穿的焦黑窟窿,涌动的黑气刹那死寂。
龙渊已经无法再支撑龙身,化回了人形,目力所及,朝暮峰因为失去魔君的支撑轰然压下,巍然耸立在东海和幽冥幻海之滨。
这样就是封印吗?恕他孤陋寡闻没见过凤凰在七千年前如何封印魔君,难道不是大山压下,然后他的神魂在山上帅帅地盖个青龙印吗?
轰——
山体深处传出沉闷的爆裂声,大地隆隆震颤,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来了。
龙渊猝然转身看向孔宣,有种不祥的预感也被怒意点着在脑海里炸裂开来,他探手抓向孔宣胸口的衣襟,“你做了什么?!刚射出去的是什么!!!”
指尖还没碰到衣料,孔宣整个人像是刻意要跟他保持那种就差一点点便能抓在手里的距离一般,倏然向后仰倒过去。
“魔君寂穹,已被龙族太子龙渊和孔雀明王孔宣以神魂之力联合剿除,身死魂灭,再无后患——阿弥陀佛——”
释迦的九瓣莲座缓缓闭合、旋转,虚影般消失在夜空中。
身死魂灭,身死魂灭,身死魂灭……这是在说谁呢?魔君吗?孔宣呢?
龙渊抢身一步抱住孔宣,两腿一软,被他带着跌坐到地上。
“殿下……”他双唇颤抖,深深的恐惧感从心底缓缓浮出,犹甚于当年孔宣将他一鞭子抽下思过崖那一瞬。
孔宣努力睁大眼睛,空茫的视线里倒映了漫天星辉,好一会儿才将视线聚焦在龙渊那张泫然欲泣的帅脸上。
他牵着唇露出一个讨好的笑,血线顺着嘴角溢出来,“怎么能……再让我一个人过上几千年呢……你,你只要孤单几十年就好了……”
“孔宣,你是我见过的最最狠心的人——”
龙渊再也压不住内心潮涌般巨大的悲恸,他心里的朝暮峰削平了、水长城崩塌了,余力只够将一身血衣的孔宣紧紧裹在怀里,“不许离开我!我不许你离开!”
孔宣抬手,借着系在龙渊身上的那一缕残魂,聚了一团柔和的掌心焰,“我想家了,想跟你回去。”
掌心焰瞬间幻化成无数缤纷碎芒,在二人周遭堆砌出一方幻象。
那是龙渊在莲城的小公寓,淡青纱幔随风轻摆,墙壁上挂着巨幅的白孔雀照片,他俩依偎着靠坐在松软的大床上,好像随便说说话、聊点什么,就会在止不住的困意中安然睡去。
龙渊觉得许是孔宣的法力不继,许是自己眼里蓄了太多泪水,周遭景物很快模糊开来,跟着雾一样飘散了。
孔宣持焰的手倏然垂下,火光熄灭。
龙渊抱着他没有动,甚至连姿势都没变一下。
这样也很好了,他知道安忍他们正站在不远处看着他们,寂穹死了,过阵子他们看够了也会走,这个地方仍然还只剩下他们二人,不被打扰地永远相守,也算四舍五入的永恒。
他的殿下还在,朝暮峰也还在,好像什么都没有改变。
***
又过了七日,对于东海之滨、朝暮峰下的景色,恍若一成不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