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崽何弃疗(63)
既然是人类修建的,便不是修在海底,而是在陆地,确切说,是一处临海的岩洞,涨潮而没,退潮而现。
时过境迁,世道更迭,历代赶海人作为精神寄托的海神庙被新时代的洪潮淹没,终在半个多世纪前被炸沉海底。
如今海神庙只是一处地名,位于东海之滨,没有具体建筑,仅在当年爆破形成的断崖峭壁上凿刻了“海神庙”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龙渊点头,“那地方我知道,就算没了庙依然有很多人祭拜,尤其从事跟水相关行业的人。海悦这种搞航运的每年二月二都会派高管过去,前些年我爸还带我和我姐去放生过,连水务局那帮人都跑去烧香磕头。”
这里面玄乎的故事很多,私下里口口相传,跟求雨仙儿有点类似。
“殿下,”老鳌欲言又止,“老龙王才是您……”
“都一样,”龙渊对谁是正牌老爸没太所谓,转头问梅罗,“你什么时候去过那地方?”
这还得从梅罗热爱人类文化说起,这死小孩从小便喜欢缠着巫师讲人类的故事,每每听得入神,就像小朋友喜欢将自己代入童话世界当兔子或精灵一样,他常想象自己是个人类,有段时间连游水都保持直立姿势。
梅罗十来岁时,海鲛遗族尚没有被妖蛟捕获,他们仍保留着胆战心惊的自由。
某一次心痒难耐,梅罗在中二好基友萨沙的掩护下偷偷溜出了浅海的临时栖息地,误打误撞钻进了沉没在大陆架上的海神庙。
据梅罗描述,那岩洞应该是从崖壁上整个脱落,沉到海底居然基本保存完好,只是下面半截给泥沙埋了,神像露出一半。
太子殿下的画像就是他从雨神娘娘石像中发现的。
那石像有个中空的洞,原本用泥胎封着,可能是给海水泡久了泥胎松落,露出里面的一角布帛。
梅罗认得那布帛是鲛绡,鲛绡入水不濡,久浸不损,因此上面的人像十分清晰生动,玉面青衣,惟妙惟肖。
梅罗说到这儿有点儿脸红,偷偷瞟了龙渊一眼,细长的指尖在海带裙上抠啊抠,看起来跟乞丐黑甲衣越来越搭了。
“现在画像在哪儿?”孔宣神色疏淡,平常语气便显得冷漠。
梅罗满脸遗憾,说画像在他们被妖怪捉住后给搜走了,又絮絮念地表示妖怪真是太可恶了居然连贴身藏着的东西都要抢走。
贴身?呵呵。孔宣再问,“你怎么知道画像上的是太子殿下?”
一个女子,最最挂念的男人只有两个,丈夫和儿子。梅罗非常肯定地说,老龙王的石像就在旁边,明显不是他,那就只能是太子殿下啦!
孔宣咋舌,行吧,这个逻辑链对于鲛人的脑回路已经足够复杂了,居然听起来有点道理。
龙渊跟他对视一眼,心中升起同样的疑问,这东西到底是谁画的?!
若是雨神云蔚画的,她死的时候儿子还没出生,怎么可能预知龙渊成年后的样貌?
若是后来什么人画的,又为何故弄玄虚藏到雨神像里?
孔宣像是想到什么,倏地盯住梅罗一张稚气未脱的脸,“你多大?”
如果他没说谎,十岁时海鲛族还是自由身,那巫师为何说早在五十年前他们就已经被关在倒悬壶空间,还说妖蛟不打算让王子活到成年?!
梅罗懵然伸出一个巴掌,五?想想又加了一根拇指,六!
六岁?!看智力水平倒是相符。
老鳌赶忙注解,“海鲛族类人,但不完全一样,他们正常寿命三百年,所以六十岁才算成年。而且成年的意义也跟人类不太一样,人类指的是身体和心智发育成熟,而鲛人的成年是指生理上能够繁衍后代。”
心智上差不多就这样了是么?
孔宣眼角一抽,行吧,命长的种族大都不很在意年龄,他那声“小孩儿”叫得不算吃亏。
龙渊也嘬腮不语,如何帮一位六十岁高龄的巨婴认个干爹,这任务有点艰巨!
日光彻底湮没,海天之上亮起繁星,梅罗靠着大树呵欠连天,显然是鲛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物钟在起作用。
龙渊揉揉他脑袋,“怎么弄,你还能回海里睡吗?”
梅罗摇摇头,跟着紧张起来,连瞌睡都跑了大半。显然他之前没有考虑过做个人之后吃喝拉撒的细节,给海风吹个透心凉。
龙渊无奈,从乾坤囊里翻出一全套野营装备,帮忙将帐篷撑起来,示意梅罗到睡袋里睡觉。
梅罗新奇得要命,对这间软房子摸摸蹭蹭,帐帘拉开又关合,进了睡袋还大毛虫一样打了几个滚儿,蠕动好一会儿才倦极而眠。
金鹏和英令回异监局复命,老鳌盹在海边看护鲛人,还剩下一个安忍躲远远的打坐。
龙渊又生了一堆火,初秋的天气并不冷,但篝火比较有气氛。
这种明暗对比营造出的温暖和安全感,比无尽的长夜更能给人希望和勇气,也更容易让人收起防线聊些平时难以出口的话题。
跃动的火光在他俩脸上投下暖色的暗影,孔宣冷白的面容像浮在火里的冰,悄然融化出一层薄雾,晦暗不明。
他主动向坐在旁边的龙渊身上靠了靠,被龙渊伸臂揽在怀里。
龙渊唇角勾起,对他这个投怀送抱非常满意。
“这次我在海里呆了一星期,不敢说将整个东海翻遍了,但找根针找不着很正常,偌大的一个王宫不会连根柱子都摸不到。”龙渊语气平铺直叙,尽量不带任何情绪,“他们早就不在了吧?或者变成另外一种形式的存在,就像人们会认为自己逝去的亲人变成星星在天上看着你。”
孔宣将脸埋在龙渊的肩窝里,深深闭了闭眼。
龙渊没有向他提问,也没有求证。
他想孔宣可能比他更早知道这样的状况,包括他的母亲和可能发生在他家族的事情,他一定比自己想得更多更远。
孔宣太想保护他,想他在无忧无虑的环境里长大,永远保持初心和棱角,永远热烈且执着,活成他自己想要的模样。
龙族销声匿迹,锁龙井不仅锁龙还锁蛟,孔宣为何一口咬定黑袍怪是蛟不是龙?
龙渊觉得自己应该可以承受家族的陨落,毕竟他从小在雾灵山长大,对海洋感情有限,对素未谋面的父母还敌不上孔宣的一根小手指。
但他能承受整件事情跟龙族和雨神不清不楚的瓜葛牵扯吗?
“我能。”龙渊语气笃定地说,“殿下,我仅仅出于一份责任来做这件事,不管最终的真相和结果如何,我只负责揭露它、解决它。”
“我之前不问你,是因为不想你纠结为难;我现在说这些,是因为担心你思虑太多。不管我做什么不做什么,你都是我最先考虑的那个人。”
龙渊感觉到怀里的人微微一颤,将手臂用力收了收,“我来东海还有一个目的,你不过是养了我这样一个孽徒,就要被天刑活活折磨一千年,当年老龙王草天草地搞那么大作风问题,凭什么他就不遭雷劈?还是他有什么化解火雷印的方法……”
“你还知道自己是个孽徒?”孔宣忍不住轻笑,“这么编排老龙,我看你还是个孽子。”
“随便孽什么都行,只要你不再挨那个。”龙渊指着东方夜空,“那片是苍龙七宿对么,小时候你给我讲过,那会儿我还不懂它们为什么比别的仙座黯淡。”
“只是黯淡而已,”孔宣学着从前小青龙的样子枕到龙渊腿上,“我的也暗,不代表什么。原本龙族就隐世,老龙烛阴是天地间第一条龙,其瞑乃晦,其视乃明。人界的陆地环海,仅占三成,他镇得住海洋也就守护了大地。”
“神魔大战之后,金鹏曾经多次到东海查探过龙族的下落,那会儿你还小,我不是没有想过把你还给龙族。每次他空手而归,我就想,再养大一点也好,别送回去了平白给人欺负……”
龙渊哈哈大笑,“殿下明明就是舍不得我!”“你看哈,你爸妈是天地间第一只鸟,我老爸是天地间第一条龙,我们两个根本就是门当户对,天造地设!”
“妖蛟作恶不是我在安慰你,而是我相信你的父王母后不会做那样的事。天地之灵,生而有命,无论凤凰还是烛阴,都不会背叛他们的使命,我和你也是。”
龙渊缓缓低下头,他的眸光中映着两团炽烈火焰,“等这些事儿过去,我们就找个这样没有人的小岛,造个更大更漂亮的树屋。对了,还可以去把海悦的沉船捞一下,里面的东西应该够咱们舒舒服服花上几十年——”
看来坑爹的体质是不分远的近的,干的亲的,龙少爷已经在谋划挖自家公司墙角了。
远远传来一声咳,安忍悻悻道,“什么叫没有人的小岛!难道我不是喘气儿的吗?都相互取暖了还霸着火堆不走,我这衣服还湿的呢……来时候的路费谁给我报了!”
☆、065
若一切愁怨皆可放下,生活简直不要太美好!
天边第一缕朝阳溢出海平面,在广袤无垠的湛蓝上涂了一抹亮橙,海天之交似有火种升腾,渐渐点燃灰蓝天空中的鳞状云片,烧起绚烂的霞。
鲛人们手牵手跃出海面,迎着太阳唱起歌,男人的深沉和女人的清澈彼此交缠,合着涨潮的浪声婉转起伏,有如天籁唤醒万物。
“再悦耳的闹铃也是闹、铃!啊!”龙渊一脸无奈睁开眼,仰摊成大字散起床气。
从前在雾灵山,日日清早要被和尚念经的九天梵音吵醒,来了人世更是各种叫醒服务,居然连躲在鸟不拉屎的荒岛上也不让自然醒,啊啊啊——
孔宣垂腿坐在船舷上,见他醒来,抓着吊船的树藤晃了几下,吊船秋千似的左摇右摆。
“还有更刺激的等着你。”他将一部手机丢到龙渊身上。
“劳伯?”
“啊啊啊,少爷,可算找到你了!”劳伯斯特抱着电话嗷嗷叫,“沉船的事情要忙疯了,所有人一天两夜没合眼,二小姐连吃了七顿快餐,我的眼袋垂到膝盖了呜呜呜——”
龙渊耐心听他诉苦,心率比节拍器还稳。
劳伯跟着龙家三十年,生意上的事情没什么处理不来的,何况还拎着他这把尚方宝剑。
没出人命,船和货都上了保险,要哭也是保险公司哭。
海悦只需配合调查,做好危机公关,跟上下游企业依合同走流程即可。
果然,资深病娇嘤嘤嘤了一场很快自愈,“少爷,法务和公关团队正在跟进,老龙总和二小姐也没觉出你其实不是你,不过……今晚在津市滨海新区有华星国际电影节的开幕式,海悦作为主赞助商之一,原定要您出席。”
“那就出呗,这个比处理沉船还简单,让我随便念几句口水话就行了。”龙渊随口一问,“哦,是不是龙七和侯遇周也在?怕露馅儿的话你就让我离这俩货远点儿,反正海悦刚沉了船,我低调点儿也合情合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