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虎乱(50)
遑论关中到此处有百余里荒野,辎重后勤消耗甚重,如今粮食日少,营中甚至有军士逃亡,满营疲敝不堪,只好收拾残部,灰溜溜回转。
从秋拖到冬,竟是再也没有大规模攻打过一次,眼看已经僵持到第三年。朝中深感战事之胶着,又顾忌形势复杂,便渐渐生出了劝降议和的念头。
只是这劝降使者的人选,一直争论不休。
首先这人要临危不乱,否则还没进贼营,先拉一裤兜,有损皇家颜面。其次这人要能说会道,善拉锯谈条件,否则怕是说不过那边那个以奸猾著称的季叔玄。最后一条朝臣们不敢明说——最好是与叛军那头的什么人认识,说得上话,这样谈判起来,至少不那么剑拔弩张。
韦敦心里有个人选,在上朝时憋着没说,私底下和戴博真吵了两天,才偷摸着进了宫对天子陈明利害。
至于原因:他的人选是师无算。
这个住在天子曾经府邸的人,受诸多天恩雨露,可以最大程度代表朝廷的诚意。
韦敦的想法堪称荒诞,但后来流传于世的文章却大赞他这一布局的高瞻远瞩。相传敬宣帝听罢他的建议后沉默足有半个时辰,君臣对峙到黄昏,敬宣帝才无可奈何地宣召师君入宫。
劝降的使臣就这么定了下来,出乎意料的是朝中反对声音并不大,或许他们在过去两年中都看到了陇西的险恶,谁也舍不得让自己的同乡、部将、学生去犯险。
前往陇山的整支队伍很快凑齐,师无算在离开前已被宣召入宫一次,离开前夜却难得主动要求入宫面圣。
明日师无算即将离京,天子满心不舍,然这两年他已习惯将喜怒都藏于这身龙袍下,早已不复从前那般无所顾忌,此时只是坐在殿内,淡笑着唤一声“阿和”。
师无算道:“臣贸然前来,是想起有一物要交给陛下。当年臣思虑甚久,始终不敢下手打磨,这一月来忽梦前事,倒有了些想法。”伸手时,指节间一枚翠绿指环一闪而过。
走上前,将东西呈上,竟是一面铜镜。背面鎏金,刻着古朴的“纷纭”二字。
敬宣帝忽道:“今夜,也的确可合上这两个字。”
多少个日夜前,他们靠在江边馆驿的窗旁,玩笑似的说“心事纷纭,难以言说”,朦胧难描的话,却在这一刻明晰了。
师无算垂眸不语,临行时,侍候在旁的内侍带着他走出去,敬宣帝忽然出声:“你……”
师无算便停在原处,回头道:“陛下。”
另一头天子似是不知说些什么,凝然对视许久后,只道:“一路风霜,你仔细身体,我在京城等你回来。”
师无算莞尔:“只是陛下潜邸里的鱼,要另找人去喂了。”
师君就这样带领使团离京赶赴西北,他的前路尚不可知,那日天子从鸡鸣枕上坐到彤云漫天,沉思时竟拿了朱批的笔当做点心咬在嘴里,四周当他忧心国事,皆不敢打搅。
使团到达西北那一日,已经是春天,气候回暖时满山化雪,晶亮的雪水从山径流淌而下,师君站在兵营外,见天空无限高阔,风催云逐,而蓬蒿荒野中白骨半露,不由寂寥盈满胸腔,低低叹息。
劝降说得十分好听,实则带了几分低姿态。朝廷刚输掉一场战役,以武力强迫俨然说不过去,晓之以理才是正题。陇山那边的日子想必也不好过,朝廷这边给了和谈的最低条件,不到必要之时不会抛出来,所以使团与驻军商议一夜后,决定先派出几个人到对面去探一探情况。
本来这事好好的,第二天早上人带着一批礼物上了陇山,五天过去,天水郡中发来消息,却不是什么书信,而是一只头颅大小的匣子。
驻扎在此的守将当然瞬间明白那是什么,不斩来使已是古往今来的共识,这贺文逸疯了!他当即意识到师君绝不可以过陇山招降,否则凶多吉少,便极力劝说。
“我们在这里与叛军对峙了三年,对他们的性子也算了解,若是能降,他们早就降了,根本不会固守到这个时候。师君……回信给京中吧,劝降不可能行得通,再派人去,不过徒增牺牲罢了。”
初春时边城尚且寒冷,师无算坐在营帐中默默地理着暖手的毛皮,闻言只是说:“不是不降,只是时机不到。待到夏天……不,再过一个月,等他们第一批麦苗下地的时候……此处的情况,我自然会奏报京中,将军放心。”
师君虽无功名,但身后是天子,说的话是有一定分量的,守将没有话说,只好安心等着他所说的那一月期限。
可惜很多时候计划赶不上变化,师君没能等到春麦播种的那一天——因为仅仅十五日之后,一场冰雹突袭天水,断绝了春天播种的可能,今年陇西注定再一次挨饿。陇山上的叛军已经饿疯了,月黑风高夜,他们终于忍不住下了陇山,突袭朝廷一条运粮道。很多时候坏事就是因为“想不到”,粮道上的隘口守将想不到叛军竟然疯到绕行百里来夺粮,夜里睡得安稳,忽听见耳边松风嘶嘶,惊醒过来——原来那竟是刀口划过咽喉的声响。
自此,陇山脚下的守军粮道被断,一日内十里一走马五里一扬鞭,军报仍不能送出,只能等待外面守军发现隘口被夺,回来救拔。
但一来一回,所费时间何止十日,十日之后陇山下的营寨早就被叛军连根拔起!
师君此时显得十分镇定,叫来营中诸将,对他们说了自己的想法,“明日我会带着人前往天水,劝降叛军。地形图在何处?”
地图展开,师无算道:“接下来,我有一条铤而走险之计。”他的手指滑动,指在了四条陇道交汇之处,略阳。
陇山久攻不下,若能断陇道,则叛军不足为虑,这一点,所有人都能明白。然陇道复杂,谁又能保证能一击即中?
可生死之际,若不铤而走险搏一搏,就真只能坐以待毙。几位将军深深地看着师无算,沉重地点了点头。
师君向他们长长一揖,说了声“多谢”。第二日天未亮便集结使团,骑上马,消失在蜿蜒的山道上。远处祁连身披白雪,雁声惊寒,似是为他送行。
叛军营帐中,贺文逸倒是破例见了师无算。
他们上次相见,是在夏郡。贺文逸着实想不起来师无算此人的性子,只知道他总跟在昭王身边,一语不发,不似什么才华横溢之人,遂对他的映像仅仅停留在制镜师的儿子上,其余不十分深刻。
起初听闻线报时还不信,不料今日真是他来。
是那远方的朝廷无人可用,还是内斗凶狠,派了这么一个替死鬼过来?
一切不得而知,贺文逸在这陇山蜗居太久,说得好听是“蛰居待时而动”,可这待时究竟是何时!季叔玄劝他,反攻京师不急在一时,陇山是个及其适合厉兵秣马的地方,这西北的风刀砂砾,吃上几年也就习惯了。
可贺文逸心中沉闷,他是京师锦衣玉食长大的亲王!几年前被人从关中一路赶回陇山的仇他一直记在心里,愈酿愈苦,他日日夜夜梦到的,都是带兵攻回京师,那金銮殿上的大火烧了三天三夜,终于把他皇兄的一切痕迹烧光,他心中方才舒服些许。
然而午夜惊醒,耳边听见的还是陇西苍凉的风声,他这仇恨便催得他越来越急切,仿佛一把在身后熊熊燃烧的烈焰,烫灼着他一刻不停赶回故地。
为着这仇,贺文逸一如既往动了杀心。上一个来的使者,被片下了头颅的全部肉,森森一颗白骨装在匣中,代他皇兄受了那恨不能凌迟的恨意,如今这一个,贺文逸本是想将人吊在城头暴晒而死,可是季叔玄这次却拦住了他。
前头杀的使者只是小卒,这个却与天子关系匪浅,若是挟持在营中,或许能作为筹码留待来日。
季叔玄这几年来帮他不在少,几乎没有失手的时候,唯一一次料错,是先皇驾崩那日。
贺文逸半两毒药渐渐耗去亲父性命,此前他借口奔丧实为潜伏在京中静待时机,本来一切都顺利,然而季叔玄竟没有算到,昭王早在京城埋下禁军,党羽被清除,他也只能假戏真做,紧急赶去西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