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虎乱(17)
于是龙君揣着这样亮堂这样昭然的心思,摇着折扇一路走走停停,走到水陆桥的街口时,正巧见到师无算从桥那一端走来,似是回家,他背后仍是背着一方竹箧,面色如水沉静。
过了桥,师无算显然也瞥见伏霄了,眼中闪过一丝微讶,对视一霎,便缓缓上前来。
“竟在此偶遇殿下。”师无算笑了笑,朝他一拱手。
有了前几次见面,他们之间算是熟稔,伏霄厚着脸皮,扇子敲敲掌心,玩笑道:“京城这么大,却处处都能相见,足见你我缘分不浅。”
师无算道:“能与殿下有缘,是晚生的福分。”
伏霄哈哈一笑,收起折扇,上前去取下他的竹箧,提在手中,转而向他那座凌霄花小院的方向指了指:“既遇上了,不请我喝一杯茶水?那日在你那里饮的橘茶,我回去惦记了好久。”
师无算一本正经道:“正好昨夜将殿下送的笋干泡了水,今日可拌了佐茶。”
“甚好甚好。我今日匆忙出门,却没有带见面礼,”伏霄随着他往街角去,“令尊好什么点心,我此时买些去。”
师无算与他说话,脸上带着十分认真的神情:“家父蒙圣上恩典去了画院摩画,此时不在。平素他口味清淡,殿下送的那一袋子笋干,已是足够了,该晚生还礼才是。”
“这般么,其实,你也不要太同我生疏,若缺什么,只管对我说就是。”话虽如此,关于此事,这一路上伏霄就没有再提。
伏霄觉得,师无算实在客气过了头。他分明是想站在自己这一边,可临到跨出那一步了,却总是不情不愿地想分出个彼此,这般若即若离,伏霄委实弄不清他所求究竟为何。
第14章 龙虎乱.14
知道师存去了画院,伏霄浑身莫名地少几分拘束,这般与师无算谈天说地,便到了他院前。
师无算进屋沏茶,伏霄便好整以暇,坐在院中的绿藤架下,细细端详。
前次来是夜间,光线昏蒙,今日天光正好,他再打量,心里仍只有一种感叹——这院子主人若非心思沉稳耐得住清寂,是决不能将此间收拾得如此妥帖的。
头顶这架子上缠的应是葡萄藤,往前几步的菜畦里盘着地瓜叶和白菜苗,剩下的空地摆着一人高的花架,一盆一盆的花苗整齐摆放在上面,有些已经抽芽,有些已然凋萎。
整间院子东西多,却不杂乱,周围翠色环绕,疏朗的绿荫中,挂着数幅墨迹干透的长联,光斑洒落满地,所谓大隐隐于市,不外如此。
龙君这一辈子是劳碌命,什么闲云野鹤,只能看看。
他展开扇面唰唰地扇着风,正想些有的没的,师无算已端了茶水走出来,如那晚一般坐在他一侧,微笑着做个请的动作。
伏霄饮了口茶水,感慨道:“眼看夏天就要过完,再往后去,这样的清闲日子就越来越少了。”
这是大实话,二来也是想点点眼前这人。
师无算果然道:“殿下这般人物愈忙,天下万民才能休养生息。”
好像什么都说了,又好像什么都没说。
短短一句话,把伏霄有意所指的都挡了回去,伏霄接连在他这里吃瘪,真有点拿不清师无算是什么主意了。莫非真是自己想多了,其实师无算当真没有存别的心思?
风吹来院中,日光照在伏霄脸上,他眯起眼,好半天才悠悠提到此次的来意:“七月的秋狝,你同令尊一道去?”
师无算点点头。
伏霄嘴角噙着一丝笑:“看来我们可以做个伴。”
师无算神色看不出什么变化,端着茶杯,凝目看远处的花架,“殿下身边,难道不是所从者甚众?”
原来是这个意思。伏霄暗暗长叹,但自觉与他这般周旋,并不觉得有多累,反倒有几分乐在其中,实在是有趣。
便也充满暗示道:“你与我也算相识一场,难道不知道,我这昭王府上最是凄清?再说,你在我这,自然是座上宾。”
师无算笑了笑:“晚生是草芥小民,不敢逾矩。”顿了顿,又道:“围猎时众家要竞举出魁首,晚生膂力不足,跟随殿下,只恐是个拖累。”
伏霄道:“张弓搭箭,只需动用双臂双眼即可,还能难过你寒窗苦读?况且,我本不是奔着那围猎魁首去的,猎到我自己可心的猎物便是最好。”
说罢,玄而又玄闭上眼,手中折扇啪的展开,在胸前缓缓地扇。
半晌,才听师无算轻笑道:“是了,多而不精,并非好事。何况狩猎不可竭泽而渔,令野兽有休养生息的时机,才是圣人道。”话音停了须臾,又道:“不知殿下射艺如何?”
伏霄半睁开眼,嘴角翘起,“不至于辱没先人。”
这话不是诳语。
他虽不得天子喜爱,但是吃穿用度上与诸皇子相差并不多,该学的六艺一样也没落下。非是伏霄自满,他在这纷纭幻境中锤炼了十几年,于射艺一道,不曾落了谁的下风。六石大弓轻松拉开,七八往上尚可应付,至于准头,十有九中。
伏霄摇着扇子,尾音不经意间染上些得意:“你若想,我寻个时机陪你练练。”
“殿下,”师无算满脸严肃,“尾巴都要翘起来了。”
伏霄心中大惊,还道莫非纷纭镜让他不自觉显出了本相,急忙回头一瞥,却空荡荡的,并未见到自己那尾布满黑鳞的真身龙尾。
师无算垂下眼,嘴角绷直,“……失礼。”
……原来是玩笑话,真是虚惊一场。
伏霄轻咳一声,亦觉得方才自己太过浮躁,而后道:“总之,你若想在秋狝上试试新鲜,这几日便可以开弓练习了。京郊有块骑射靶场,那主人我认得,你若有心,我寻个时日陪你一道去练练。”
师无算弯了弯双目,总算是说出了今日第一句不那么模棱两可的话:“那晚生就借殿下的光了。”
话既说定,伏霄便约他五日之后一同前往射靶场。
接下来几日,上朝雷打不动,从皇城到王府,伏霄可谓兢兢业业浑然忘我,日子过得平顺无比,倒也没生出什么大的变故来。
只是偶尔站在朝臣中间时,会听见上方龙椅处,传来的轻微咳嗽声。
天子身体不算硬朗,这已经是共识了,然太医院每每捷报频传,又会一次又一次地挫败各个亲王的不臣之心。
人至暮年,老皇帝开始对黄老之学上心,或许每一个帝王在力有不逮时,都会寄希望于仙人的传说,但显然谏臣们不这么想。老皇帝要建寻仙观,户部说没钱,老皇帝想寻道人炼丹,御史台痛骂三天三夜,这种求仙之心,一向是刚冒头就被镇压。
有时候伏霄觉得,做皇帝实在怪可笑的,纵然四海宾服,生死面前,他与这天下人都一样,所谓帝王,也只是个身份,追根究底,人和人并没有不同。
老皇帝的身体有太医院的名医时刻关注,一时半刻的尚且不值得忧心,除此之外,伏霄还察觉到,最近遇见贺文逸的次数,越来越频繁。
论起他们兄弟之间,以往碰见的次数也没这么勤,不过是上下朝时偶尔遇上,便带着假惺惺的笑容寒暄一阵,相互问候身体,顺带打听近况。
但这几日,贺文逸像是中邪了似的,上朝下朝的路上专堵他,兄友弟恭四个字仿佛刻在脑门上,见着伏霄便会笑嘻嘻凑上来,高喊一声“十六哥”。
不仅如此,他容王府新进的雪参鹿茸,也分了些送到了昭王府。
昨日他们在宫门口碰见,贺文逸热情地与他把臂交谈,伏霄挣都挣不开,回去一拉袖子,胳膊上几个浅浅的手指印。
伏霄委实吃不消,贺文逸却振振有词道:“上回进宫,父王嘱咐我们万不能忘手足之情,十六哥那时不在场,我却有感触得很哪!”
如是次数多了,甚至有人悄悄传小话:昭王与容王,莫不是联起手了?
于是其他兄弟看向伏霄的眼神,渐渐耐人寻味起来。伏霄很无辜,他自然是不信贺文逸忽然念起了什么手足之情,只怕是酿了一肚子的坏水,等着什么时候给兄弟来两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