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虎乱(26)
言官们下巴惊掉,反应过来后继续大骂。
他们这么干,其实很好理解。
韦敦其人,是二十一年前,先帝时候的一甲状元郎,还未考试时就已是名满天下的大才子,他二十岁做状元春风得意,得官后满打满算也做了勤勤恳恳的两年,直到后来他辖下出了一桩官司,贵族恶少纵奴行凶杀了个少年,其家人请了讼棍歪曲黑白,韦敦在公堂上未能忍住怒火,剥下官袍,抄起衙役的大棒便打。
他年少登科自是嫉恶如仇,且读书时便武德充沛,常与人摔跤比武,当下将那恶少打得鼻歪眼斜,一口白牙落了干净。
那家人当然不肯放过韦敦,编造了个收受贿赂的罪名,联通韦敦顶头的知州,除了他官服印带,扔进牢狱中受几年灾,一条腿折了,眼也几乎半瞎,好险没死在那里。
先帝时候的官场雁过拔毛,没毛就扒皮,韦敦受尽折磨,出来后便了无做官之心,找了座山隐居起来,自号山南居士。
但世上就有这样一种人,他越是避世,世上他的传说越瑰奇响亮,几年后,山南居士的名声越来越大,那山的访客也越来越多,韦敦不堪其扰,又寻一座山头出家做了道士,性格愈发古怪。
在朝的清流们还有不少是他的同科,当年韦敦怒目公堂之事历历在目,他们着实想不到,此人隐遁山野便罢了,留一个清名在人间何其难也,他倒好,多年之后再听闻他的名号,竟然已成了神棍。
实在是怒其不争!
之后参奏寻仙的奏章当中,便也夹杂了一些怒斥韦敦的折子。
伏霄听闻此事,唏嘘道:“这便是因爱生恨,就因着韦敦清名在外,他这一生若做一点不合规矩的事,便要被人恨上。”
夏日风暖,师无算坐在他王府阴凉处乘凉,说道:“世上的事到了你嘴里,总有个歪理。”
“难道不是?”伏霄故作沧桑地仰起头,“说来说去,世人只爱那个清白的名声,如今那人与他的名不般配了,恨不得将人用唾沫给杀了,只留个清白名才好。”
师无算道:“这么说也对,私德与公德,本就是两样东西。”
然而他还没沧桑一会儿,上头就下来一道口谕:夏郡刑事频出,恐有内情,今命昭亲王为巡察使,代天微服巡视。
这个时间,这个地方,很难让人不多想。依伏霄对老皇帝的了解,什么代天巡视都是障眼法的,代天求丹方才是真的。
伏霄傻了,怎么也没料到忽然天降麻烦,拉住传旨太监问个究竟。
太监含糊一笑,只说:“这不是说了刑事频出么?圣上道只有昭王殿下能堪此任,这才下了这道旨意。昭王殿下,过几日就该出发了,先准备准备罢?”
趁着伏霄眼冒金星的时候,太监脚底抹油溜走了。
师无算从暗处走出来,说:“此时给你安排这个差事,恐怕不简单。”
伏霄干巴巴道:“嗯,不是他们挑剩下的也不会轮到我。”坐下捋了捋思绪,“只怕被人挖了坑,这差事一旦接到手里,做好了被言官骂,做不好被亲爹骂,我里外不是人,都是谁出的歹毒主意?”
师无算掀了袍子一并坐下,轻轻笑道:“不想接?”
“怎的,你有头绪?”
“难道能逃过?”
伏霄瞧瞧他,“你也不劝劝我,我真怕哪天在这朝局里夹着夹着,一个想不开去跳护城河。”又笑,“我若跳了,你跟不跟我生死相随?”
“你真跳了,我打河边立个碑,一辈子给你守着就是了,”师无算悠闲地合着眼,“每年忌日,我也学那汨罗边的百姓,给你倒些米面进去。你沉在河底,可千万记得不要顺水而去了,不然夜阑人静时,我怪寂寞的。”
说罢,睁开眼,露出白牙对他笑了一笑。
伏霄被盯得毛骨悚然,“……你呀你呀,就是爱嘴上分个输赢。”
师无算斜斜地看着他,道:“殿下先开的玩笑,却不记得了?”
“哈哈……说正事说正事。”
伏霄叹着气,伸手向天边遥遥一拱:“圣上英明,安个巡察使的名头给我,若真能做点事,也不枉被言官们的唾沫淹死了。”
“我也是这么想,口谕都到家门口了,横竖你是推不掉的。陛下想要寻仙,那些心腹内臣一时都挪不了位置,只能由几个闲王来做。正巧其他几个王爷殿下要么在户部吏部这两个得罪不起的地方,要么就是身在外地不能立刻动身,细数来,只有昭王殿下好拿捏。”师无算摇摇头,充满同情地看着伏霄。
伏霄道:“你这话忒伤人。”
“只是说话直了些,”师无算上下端详了一番,又道,“陛下打定的主意,当是不能回转的,只好就这么办。我看昭王殿下一表人才,找个道士应当不难,等晚些时候,陛下必定会召你进宫详谈此事,你小心应对。”
师无算果真没说错,到了太阳快落山时,宫里内侍又来传了一回话,命伏霄即刻进宫,皇帝有话要面讲。
伏霄很少在晚上进宫去,屈指可数的几次也是与众兄弟一块的,自然没有今日这般难捱。
内侍将他引进皇帝寝殿,殿内绫绡依次挂起来,最深处坐着皇帝。
花白须发,明黄袍服,一个垂垂老矣的父亲。
“父皇。”伏霄熟练地跪拜。
世上能让龙君这般行大礼的,只有镜中这个老皇帝了,想来这是幻境里,应当不会折他的福寿?
老皇帝说声免礼,命太监搬来座位,两人隔着两丈来远,视线短暂地交汇。
“夏郡的刑案,朕想来想去,交给你去巡查最合适,但毕竟是千里之外,朕想问问你的意思。”
伏霄了然。
夏郡远在千里之外,一片宽阔的大平原,是长江所经之地,自古富庶繁华,水陆两道都十分便捷,去那里必然是没什么险阻的,老皇帝想问的绝不会是这个。
便捡着夏郡官场的情况做重点,先奉承一通这太平世,而后才说了自己的见解,最后提两嘴这两年办得好与坏的几桩刑案,又夸了一通人杰地灵,问话便算完了。
老皇帝微微抬眼,倒有些刮目相看:“你在刑部这些日子,长进很多。”
伏霄一副谦逊态度:“蒙父皇看重才得刑部的差,儿子不敢不用心。”
下午时他已经找人要来了夏郡送上京的一些刑案卷宗,研读了些时候,此刻说的都是下午抱佛脚时的成果,老皇帝若再要他说些门道,肯定是说不出的了。
至于这个先见之明,自然是将白天那道口谕参过几遍后,才灵光一现得来的。
通知他去夏郡,为什么要先派一个内侍到昭王府里来传口谕,弄得这样有商有量的,只能说明老皇帝对伏霄的能力不太信任,并非表面上看起来“不可将寻仙事对外人道”的那般。
是以今晚进宫的重点,不是交代寻仙要如何如何,而是探一探他对夏郡的了解。传口谕这行为,是提前敲打一番,看看伏霄有没有眼力见,够不够格替他办事。
事实证明伏霄没有猜错,今夜进宫,是他们两方的互相试探。若伏霄没有猜中皇帝的意思,一门心思钻研求道之事,大表忠心,那这差事就这样了了,若皇帝单纯交代寻找韦敦之事,伏霄想尽办法也要推掉夏郡之行。
但今夜,他们父子竟然心有灵犀,不谋而合起来。
那么这样一来,皇帝让他到夏郡去的目的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果不其然,下一刻老皇帝屏退内侍,静默了良久,确认四周再无旁人之后,方抛出一句话:“朕听闻夏郡宣邑乡中有反贼,你去跑一趟,看看是不是有这么回事。”
第22章 龙虎乱.22
昭王殿下此番领受皇命前往夏郡的消息不胫而走。
身为亲王,昭王爷非但不阻止皇帝痴迷仙术,反倒乐滋滋地以黄老术逢迎攀缘,实在有损体面,为臣的忠鲠之道荡然无存。
果不其然,言官们此次又将笔杆子一致对准了他,朝会上、折子里阴阳怪气了好几日,伏霄淡淡然,一笑置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