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虎乱(44)
风入松间,这阵凉风似乎也吹倒了心里,将那一点烧起来的温度也带走了。
伏霄眸光渐渐下沉,看见小亭之中,师无算已经倚靠在亭子的柱子上,阖目浅眠。
遂深深叹了口气,想到山中多风,这么睡着怕是要着凉,便脱下外袍,刚走过去,要罩在他身上时,师无算却迷蒙地睁开眼,的确是刚从梦中苏醒的茫然,含混问道:“我怎么睡着了?”
伏霄心绪未定,躲闪开目光道:“你醒了也好,免得风一吹,回去染上风寒。”
师无算下意识哼了一声,背靠着柱子坐直身,半晌才道:“我做梦时,却听你对我说了什么,可是什么重要的话么?”
有些话情绪酝酿到位了,说出来其实十分自然,但一旦过了那时辰,便怎么说怎么不对味道。龙君虽然从小没脸没皮,可这百般柔情的话语,说过一次也就泄了气,何况谁晓得会不会招致嘲笑,伏霄神君也是要面子的。
眼光寻觅到韦敦留下的酒葫芦,借口一瞬间成型:“我看夕阳风景十分好,本想叫你喝酒,谁知你却睡着了。”
“哦,原来如此。”师无算慢吞吞的应着声。
伏霄赶紧道:“就是如此。”
“反正我也醒了,你把那酒拿来吧,”又顿了顿说道,“可惜,我说句不中听的,韦老先生珍藏的这酒,也太难喝了,酸唧唧的。”
伏霄道:“兴许是拿果子酿的甜酒,放得不好,就容易发酸。”
师无算懒懒地看着他,将那酸果酒抿了一口,笑道:“白公子不会也是果酒里泡出来的吧?有些时候,真是恁酸了。”
他又在揶揄,伏霄一阵疲累,却听他话音又是一转:“不过,甜酸这种事,都是各有所爱……只是回去之后,你要请我一顿好的。”
太阳沉下去了些,在这山间看得尤其明显,周身的光亮稍稍黯淡,衬得对面人的眼眸却更为清亮。
伏霄瞧着他的双眼,倏地也是笑:“你何时爱喝酒的?”
“没什么大爱好,可是好不容易能占我们小白公子的便宜,如此良机,若是放过了,我会心痛的。”
心里话未曾出口,原本是有些失落的,可是伏霄一瞬间又觉得,这般就是再好不过了。
他在心里将那二两发酸的酒水掂了掂,裹起来,藏进不知道那个角落,借着这微醺的酒劲,漫无边际说了许多话,渐渐的看夕阳沉入江的另外一端,水面由鲜红逐渐浸上深蓝,再一抬头,竟然已经坐到了入夜。
这酒就是再淡,喝到这个时候,也该有些昏沉的疲惫了。
餐风露宿毕竟不现实,山里蚊子多,在这睡一晚上,第二天脸都要大一圈。
还是趁着月色,往山上道观里去,寻间房舍借住吧。
夜里石台清凉,伏霄提着酒葫芦,乘着水亮的星斗散漫地回过头,看见小亭中师无算还清醒着,腰背挺直地坐在石凳上,柔软的发梢垂在肩上,袍摆似水一般扑了一地,正提起笔,在韦敦余下的笺子后写着什么。
遂心中一动,脚步沉沉地走过去。
龙君从不是为色所迷的人。
——他的脑子里还存着这样一句话,十分正气凛然地进了凉亭。山上月亮显大,慈悲的白月光将山径照出一片淡白色,自然就看见亭子里的人双目晕着浅淡的月华,周身亦是沐在皎洁之中,仿佛一层浅淡的水波纹。
伏霄心中微动,这般借着微醺的酒意伸出手,捧珠一般,在他腮边轻轻落下。
对面起先没察觉,这会儿反应过来,倒先警觉地将笺子抽走了,而后才迟滞道:“做什么?”
伏霄宛如被捉赃的小贼,酒劲清醒大半,急中生智道:“这、这山里蚊子忒多了……别叮了你的脸。”
师无算一脸怀疑,伏霄又道:“咳咳,我看时辰不早了,咱们上道观里找一个地方凑合睡吧。”又怕他发现什么端倪,拔腿就走。
山上的道士们大都没睡,得知有人借宿,也没有拒绝,由他们两个睡了一夜,正好第二日清早要下山采买,两人便跟着道士一同下了山。
至于山上小亭里那些事,那些话,竟都心照不宣的没有提起,安心地做起尘世中两个争逐的凡人。
下山之后,自有诸多事务要忙,不止韦敦的事情要先行回报回京,他们路上的行程也需提前安排妥当,伏霄还要时不时去府衙与沈綝畅谈一番,不少都只能一人去做,与师无算见面的时候,愈来愈少。
直到离开夏郡的前一日,才终于能静下来好好休息。
这一日昭王殿下与师公子都没了踪影,江面上却出现一艘客舟,约莫能容十来船客,今日只坐了四五人,船夫在前头撑船,另一头的船篷之外,有人静坐在甲板上,身边放一只小桶,竟是在垂钓。
卢毓从船篷内探出脑袋,道:“船夫捞的鱼上岸了,殿下……”
伏霄哀叹一声,放下鱼竿,弯身进了舱中。
船舱里宽敞,中央架着烤炉,一双白净的手在炉上来回穿梭,时而娴熟地将一颗小脑袋拨回去——竹小仲顶着两个乌黑眼眶子,听见伏霄进来地动静,眯起眼睛道:“殿下,有收获吗?”
眼睛缝隙里转过一丝光,倒是比之前好了许多。
为了他这双眼睛,师无算很是担忧过一阵,时时关注着。
前阵子卢毓花重金为他延请名医,黄金百两散出去,效果立竿见影。各地名医过来医治一轮,又是艾灸又是施针,竹小仲这双炭黑眼睛好转几分,如今已能勉强睁开,看见一些绰绰的人影。
伏霄心道这小子好了伤疤忘了疼,这会儿来戳别人的伤疤,故而懒得搭理他,一转脸看见卢毓呆呆地待在他方才坐着垂钓的地方,便岔开话题道:“卢小公子怎么回事?”
竹小仲恨铁不成钢:“哦,崔梨送了他一枚芦花,他就变成这样了。”
芦花就是蒹葭,上古的情诗流传至今: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少年男女这般走在蒹葭之中,是颇令人遐思的一件事,难怪卢毓傻乐成这样。
竹小仲摇头道:“哎,情到底是个什么东西,让好端端一个人成了这副模样?”
他年纪小,成天看那些书里写的情天恨海,十分不理解,于是转过脸面向师无算。师公子渊博,对于情情爱爱的,想必很有见地。
师无算道:“你看我做什么?难不成我长了一张风流脸?”
竹小仲觉得此话在理,内心将师无算的面貌细细回想,唇红齿白一个俏书生,确乎是一个白纸样的人,便求知若渴地转脸看向伏霄。
啊,昭王殿下这张脸,一看就像在红粉堆里打滚的:眉眼够深沉,眸光够浮浪,且时不时还对师公子贱兮兮地笑。竹小仲于是乎将迷蒙的目光锁在伏霄身上,伏霄往左挪,他便跟着转头,伏霄往后推,他亦步亦趋粘着走。
伏霄受不了了,叫道:“别乱教孩子!”
师无算淡声道:“你说说又有什么,别捡那些歪门邪道的讲不就行了。”
伏霄一时听罢,觉得胸中一阵闷,似乎的确悟到了一点情之一字的精髓,觑了觑师无算,又瞪了瞪竹小仲,心里一股闷气散不去,便瓮声瓮气道:“情么,不过就是周瑜打黄盖。”
竹小仲“啊”了一下,坐下盘起两条腿,眼睛撑开一条缝,力做出受教的状态。
伏霄瞥着师无算,他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似乎一切与他无甚关系。
于是他放开了说了——
“好似君住长江头,我住长江尾,是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不懂?唉,就是觉得此人颇讨嫌,却时时想着念着。有好东西,就想要献与他,有好景致,便立刻想与他同看。若是蜜里调油,恨不得两人揉成一个人,若是大动干戈,想一脚把人踹开,还要上下寻个不疼的地儿再伸脚。”龙君滔滔不绝,说得有些忘情,回过神时,却见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自己,似是被他酸得不轻。遂讪笑两声:“哈哈,钟情一个人,真是麻烦透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