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虎乱(20)
弦外之音,就是拉伏霄入伙。
与他联手,这不是自找不痛快?
故而伏霄连犹豫都不曾犹豫,矜持地冷下面孔,扯缰走得远了些,声音听不出喜怒:“贺文逸,我是什么性子你知道。你想干大事,别把主意打到我身上。”
贺文逸一怔,眼看着人已催马走远,口中喊了几声也无应答,便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并未去追,夹着马肚,挽弓又试射了几回草靶。
靶上陆陆续续扎满了羽箭,场边侍候的小厮盯着这位爷的脸色,犹豫不决地徘徊着,不知该不该去拾回羽箭。
毕竟,京中权贵的性子,他们都略知一二,这位容王殿下,最是睚眦必报,伺候此人,平安无事就已是上天庇佑,万万不敢想讨到好处。
贺文逸这边的想法却简单,手上略显暴戾的拉弦动作只是出自无意识的思考,放了十来箭后,他略带轻松地看着刺猬一般的草靶。
一腔好意被拒绝了?这无妨,因为今日,他打算做的事,都已准备完全了。
师无算安坐在凉亭中,自弈的棋局无甚趣味,就这么一会儿工夫手下棋盘已下完两局,正在收棋子。
伏霄快步回来,心里正闷,见到他安然不动坐在那,拨云见月一般,胸中被贺文逸带来的那点郁结倏然一扫而空了,仿佛师无算真是一口良药,拍拍袍子坐下,伸手帮着分捡黑白子。
棋子入篓,当啷脆响。
师无算并未抬头:“殿下方才骑射的身姿很是矫健。”
“你方才顾着下棋,还能分神看我们骑射,”伏霄低低笑着,撤手将牛皮护腕摘了下来,松松双腕,“所以阿和看出什么没有?”
师无算这才抬目看了他,捏起一枚棋闲闲地敲打,“应是有结交之意。”
伏霄来了兴致,看了眼远处独自跑马的贺文逸,笑意盈然:“姑且当你对。若是如此情形,你待如何?”
最后一粒棋子入篓,师无算盖上竹盖,收拢棋枰,温言道:“结盟的前提,自然是相互惠利,殿下现在,有什么能给出去的,晚生实在想不到。”目光随之飘远,看着贺文逸渐渐变淡的身影,“晚生只知道无利不起早,既然殿下已没有东西能给出去,那唯一珍贵之物又是什么呢?”
真话往往伤人。
现在的伏霄,浑身上下,只有这一条命而已。
伏霄目光微凝,静静地与师无算对视了须臾,才蓦地放下那副复杂的神色,慢慢转过身走出了凉亭,“结盟的前提,是相互惠利,这句话,本王记住了。”
日子到了中旬,这一月便过得飞快了。
七月夏秋之交,流火偏西下沉,寒凉之意仿佛是在一夜间席卷了整个京师。
秋狝这日天未放亮,天子仪仗已携着王公大臣,由禁卫开路,浩浩荡荡出发到了围场。中途旗帜如流、千乘塞道自不必讲,天家威仪不可废弛,老皇帝裹得满身祭天用的礼服珠饰,连伏霄这样的亲王也需跟着一道妆点,待到祭天上告祖先完毕,还另有一套猎装要穿。
伏霄为了围猎一宿没睡,被折腾得险些断气,他在想起纷纭镜一事前倒没觉得日子这般苦,一旦想起从前是如何快活,便觉得现在身处的简直是个魔窟。
天子在高台上宣读祭文,伏霄站在众兄弟当中,盘算着接下来狩猎的章程。
按照礼部的流程,待念完祭文后,老皇帝会先发一矢,射向早准备好的鹿,再经过一整套繁复的流程,才会开始今日的围猎。
一上午吹吹打打,到了午时后才完毕,伏霄好不容易熬过礼官不带情绪的唱声,等到老皇帝拉开弓弦时,却忽然出了点小插曲。
老皇帝唰唰两箭,精准地射落了那头梅花鹿身上捆缚的绳子,那脖颈系着丝绦的小鹿呦呦惨叫着,疾风一般掠过始料未及的禁军护卫,跑进了密林深处。
内侍准备了一肚子的马屁刚放出来了半句,急急吞下肚,憋了半天不敢抬头。
秋风猎猎,高台上的老皇帝站在风中哈哈大笑,流旒随风哗然响动,“今日谁能得鹿,谁便是秋狝的头筹!”
礼官面上大惊,正要阻拦,这位祖宗已经扔了弓箭,打着呵欠钻回营帐里睡大觉去了。
看这架势,似是有意放归了梅花鹿。
“得鹿”这句话,实在太过敏感,众人皆不敢抬头,暗自揣测上意。
但老皇帝荒唐了几十年,他的行事风格堪称神鬼难料,此遭究竟是敲打立储之事还是仅仅为了意外射偏而找补,谁也说不上来。
群臣面面相觑,茫然中还带了一丝兴奋。
——立储之事,莫非、莫非终于要开篇了?那么,何人能押对宝呢?
一时间心思各异,不免将视线移到了亲王的队伍当中。
伏霄站在高台下,迎上林中吹来的大风,几丝风钻进袖口,冷得他皱眉。
殊不知这模样落在旁人眼中,反成了昭王殿下心思深沉不苟言笑,似有争权之心。
有几人将宝压在他身上,暂且不论,贺文逸倒是把他的神色看了个清楚,心中暗暗嗤之以鼻。
打猎,是一项技术活,但皇家围猎变数重重,除了技术之外,政治背景亦很重要。
皇储之位,自然不会在一场闹着玩儿似的“逐鹿”当中决定。贺文逸目光带着森冷,并不理会这些窃窃私语,径直向自己的营帐方向走去。
早上虽出了点意外,但围猎还是要正常进行。
伏霄简单用了些羹汤填肚子,在帐中换好猎装,骑马出来时,沿着围场几处人多的地方转了几圈,见到师无算在远处替他父亲背着画架,大风将他衣袍吹得卷起,有几分弱不胜衣的单薄。
遂叫来子兴,让他从帐中取两件斗篷送去,而后才调转回头,思忖着今日围猎该如何混过关。
猎鹿自然是猎不得的,老皇帝常年说话当放屁,况且这鹿也太令人多想了,鹿本该是皇帝来射,如今却从他箭下脱逃了,你猎一头皇帝都射不中的鹿,是什么意思?即便老皇帝没这个心眼,别的人又该怎么想?
这鹿就是烫手山芋,没点道行根本接不住。
至于那句不明意味的“得鹿”,伏霄估摸着,这头梅花鹿到最后,恐怕谁也得不到,所以他从一开始就没起这个争夺的心思,由那些能人去争好了。
正想着,前方天子仪仗的队伍中驰来一队赫赫威武的人马,猎猎作响的旗帜上空盘旋着几只海东青,前头是猎犬开道,俨然是贺文逸和他亲舅舅高直。他们身后是两名身披轻甲,执长刀挽劲弓的甲士,此时已然挂了两只雁在马后。
伏霄笑着拱了拱手:“高将军。”
高直问了声安,贺文逸便从他身后冒出来:“十六哥还没开始?不如我们一起,围猎嘛,就是人多最有意思。”
他也就是嘴上说的好听,伏霄跟他客气几句,舅甥两个便驱马离开,一前一后消失在疏疏的林场中。
看样子,对今日那头鹿志在必得。
第17章 龙虎乱.17
皇家围场广逾千倾,主帐设在山下平缓处,靠近山间就是由稀疏到茂密的林场,其中野物众多,尤其越过围场之外,更是一片膏腴地。
伏霄等回了子兴后,两人便悠闲地在林子外围逛了一圈,期间猎得几只野兔,被子兴尽数抓进了马后的竹笼里,其余时候,他都是信马由缰,在有人经过时,才状似努力地掸一掸弓弦,看起来十分勤奋。
如是闲逛了一个多时辰,围猎的人群大多都深入到林中,外间已见不到多少人了,他才依往年的习惯,打算回转到大营之外去挑些猎物,再睡上一个下午。
子兴见他一整日都没什么话,便道:“不知师镜匠的风采完了没有。”
伏霄正想接腔,忽觉这小子怕是在调侃自己,横过一眼:“你对别人家事倒是关心。”
子兴目视前方,心想,不知究竟是谁关心别人家事。
正想着自家殿下与那师小公子相处的种种,子兴倏然神色微变,勒停了马,看向伏霄。
伏霄佯怒:“怎么了?还想讨打?”
子兴凝然静听,打断道:“殿下,似乎有声音向这边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