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虎乱(34)
老梧气呼呼叫了一连串“小梨子”,最后也没说出一句话来,只是忿忿地看着江面,忽然把钓竿甩开,负气道:“不钓了,喝汤。”
崔梨分了碗,乳白的鱼汤白气腾腾,烘得人眼眶发热。
老梧捧着汤碗,叹道:“蛮好蛮好。”
酒劲亦散了一些。
一锅汤喝完,岸上传来打更的声音,已经子时将近,半江渔火半江清月,老梧和崔梨站在船头告别。
伏霄道:“今夜的鱼汤,该是我喝过最有滋味的。”
老梧背着鱼篓,扬声说道:“今夜这顿酒,也是老头子喝过最有滋味的。”
伏霄又道:“那一席话,亦让我受教颇深。”
天色黑,看不清老梧的神情,只听他道:“老头子喝多了口不择言,虽说万物皆有宿命,可即便命中如此,难道就不活了么?”
他身后的崔梨跺了跺船板,老梧这才噤声,小姑娘将船板踩得咚咚响,撑起长竿,清呵着撑出洲岸,小船顺着平滑的江水慢慢飘走。
师无算目送着他们远去,悠悠道:“鱼也吃了,酒也喝了,白公子兴冲冲上着沙洲来,可悟到了什么玄机?”
伏霄抖了抖袍子上的细沙泥,笑道:“悟什么玄机,我只晓得,这个宣邑县城,真是人杰地灵。”
走到了芦苇荡中,来时的小船孤零零飘在水上,遂乘舟原路返回,江上渔火未熄,沿着渔火的微光回到馆驿中,子兴还在大堂点着灯等候。
左右无人,子兴匆匆上前,声音极低:“容王殿下有信,想请公子明日午后去三里桥聚一聚。”
贺文逸这阵热腾腾的兄弟情来得忒效率。
师无算道:“三里桥在江对岸,有间茶庄不错,听闻那里经常有韦敦的画作流出。”
伏霄笑了,边笑边往楼上走,回头对师无算道:“你猜他是不是想帮我?”
师无算道:“殊为可疑。”
这种神神叨叨的样子,子兴早已习惯,揣着手在楼下听着他们二位讲话。
“想来是他身边那个季军师的意思。”
“是么,”师无算走上一个转角,停下脚步,“那师军师说,白公子此行必要去一趟。”
“怎么?”
师无算轻笑:“去会会那个季军师,两个军师,总要分个高低吧?”
伏霄哈哈笑道:“好好,那就依你。”
第28章 龙虎乱.28
话是这么说,到了第二天早上,还是有突发情况将他们耽搁了一下。
竹小仲一大清早急急忙忙等在一楼,说什么也要见一见师无算,子兴去问他缘由,他又不肯提,等到师无算从楼上下来,他才神神秘秘地将人拉开,连伏霄也不能靠近。
伏霄倒想听,便扫了师无算一眼,师无算没说什么,带着竹小仲走到楼下。
这小孩儿垫着脚,压低声音凑在师无算耳边道:“师公子,前些日子和你说的那个灵佑门,你没去信吧?”
竹小仲支支吾吾时间太长,师无算弯腰弯的很辛苦,坐在了凳子上,笑道:“难道是那个灵佑娘娘不灵了?”
竹小仲皱皱鼻子:“这个……我是听了公子的话回去琢磨,幡然悔悟,觉得依靠旁门左道终归不行,又怕那日说得公子也动了心,才这么着急来问问你。”
他拐弯抹角的不肯说出实情,师无算也没相逼,坐着听了会儿才摸着他的头发顶,道:“什么神神鬼鬼的东西,我自然不会信。倒是有一桩,我还要知会你,那容王如今到了宣邑来,县城虽大,难保会碰面,你近日小心些,或是干脆离开此地。容王最是睚眦必报,见到你必定要报复回来。”
竹小仲心不在焉地点点头,道:“多谢公子,只是我还有些事情没有处理完,这几日我少出门便是。”
竹小仲走后,他特意留了个心眼,叫子兴去城中打听一番。
伏霄站在楼上,看子兴跑出去牵马的身影,懒洋洋道:“可还有人来寻你么?我再站远些?”
师无算上了楼,走到他身边,“白公子是在高处操控全局的人,怎么和我这棋子一般见识。”
伏霄笑道:“真是怕了你,你分明知道我把你当知己。”
师无算顿了片刻,话音一转,“方才竹小仲叮嘱我,切莫与那灵佑门扯上瓜葛。”
“哦?”伏霄好奇,“他是怎么了?”
师无算道:“竹小仲在宣邑县城里待的时间久,且消息灵通,想必是听到了什么风声,才特意跑来提醒。至于为何不说缘由,恐怕是于他利益有损,不便明说吧。”
伏霄想当然:“一个旁门左道,阴沟里翻船是迟早的事。”
“所以我方才托子兴在城中去探一探消息,灵佑门在夏郡信众很多,若是有什么事,很容易引起混乱,须得早做打算。”
伏霄点点头:“还是你想在前头。”
待准备妥当出门赴约时,天已渐热起来。
去贺文逸定下的地方还要过江,他们索性没有骑马,沿着道旁树荫一路到了渡口,乘舟过江。江对岸三里一座桥,五里一道弯,三里桥缘此得名,他们弃舟登岸,雇车慢悠悠走了半个时辰才到。
茶庄的幡子大老远就能看见,飘扬着的影子下来来往往挺多人,且与小归山只隔了一里地,柜台内不少茶牌名字写得仙风道骨,仿佛饮一口便能延年益寿。
非常符合贺文逸的风格。
贺文逸坐在茶庄楼上的厢房里挥手,扬声说:“兄长,小弟恭候多时了。”
茶庄一楼卖散茶,二楼招待贵客品茶,以往会有许多韦敦的崇拜人士来光顾,在此吟风弄月,留下诗句,茶庄将句子挂在堂中,增色不少。
上了二楼,贺文逸正拿了一幅长卷,摊开在桌上,笑吟吟的品评。
看架势十分懂行,连声道:“啊,好字,好字,真是好字。”转过脸来,招呼伏霄:“十六哥,你来瞧瞧?刚收来的韦敦的笔墨。”
伏霄微妙地看了一眼季叔玄。
对方安然地饮茶。
师无算在此时恰好插进话来,对贺文逸虚虚一拱手,算是见礼,贺文逸哈哈笑道:“许久不见师公子了,在我兄长身边一向还好?”
说着把那幅字推过来些,示意他们两人观赏。
伏霄看了看贺文逸,又看了看季叔玄,说道:“字是好字。”再无下文。
季叔玄这般定定地举了会儿茶杯,两道眼神倏地移上来,等不来下一句,放下杯子,矜持地将另一幅字向前推,“这一幅也请掌掌眼。”
伏霄道:“绢本材料很是不错。”
贺文逸还未觉出什么,接话道:“自是非凡,此画花费了二千六百两白银才拿下。”
季叔玄脸上都有点挂不住了,“师公子认为呢?”
师无算在他期待的眼神里叹了口气,指着桌上两张慢慢道:“装裱费当所费不凡。”
季叔玄看向他们的眼神脆弱得好像一面快捶破的鼓,再经不住任何打击,没喝几口茶,便借口还有事,郁闷地抱着新收来的几幅字画告辞。
“好,好,先生先回去将这些收好,”贺文逸点点头,看着他地背影,乐呵呵地夸道,“今日这几幅都不错吧?全是季先生挑的好货。”
还未走远的季叔玄不由身形一颤,踉踉跄跄逃下了楼。
伏霄看着他的背影,无限唏嘘。
人家请自己来欣赏画作,看出些端倪却不能实话实说,只好夸些别的,料想季叔玄能会意。他这般不给面子,绝非有心,绝无故意,绝不是还丹青铺时季叔玄不识好人心的仇。
但师无算这么说,伏霄有些意外,趁着贺文逸去门口呼唤伙计换沸水的时候,他拿肩膀一撞师无算,“哎,刚才你怎么也不给他面子?”
毕竟季叔玄看起来还挺相信师无算的。
师无算捏着茶杯,观察茶汤的色泽,琥珀色的茶汤倒映出他静悒的眸光:“难道我说的是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