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缚此身(93)
两人在迦楠谷养了快半个月的伤,云玖一直不愿出门,墨泽兰则成天在谷中溜达,像是在找什么人。
在迦楠谷中云玖听说了关于薛藏雪的一些事,突然觉得人生不过如此,单调无趣,再精彩的东西在自己看来都是无色调的东西。回采微阁之后他交上自己的信息,正式成为了采微阁的一员,足不出户而阅尽世间消息,对于云玖而言只是想看看这世间是否还有值得自己喜爱的东西。
两年后云玖成为采微阁主,他开始纪录江湖新起之秀,传奇人物与故事,编写各种榜单,站在神一样的角度去看那些在江湖中翻滚的人们,慈悲而冷漠,一呆就是许多年。可惜这个看起来很有趣的位置并不如想象中那样好,时间越久,越是乏味,所有的事成为了程式化的工作,乏味之极。
直到某年拜月祭,云玖练刀回来,一股莫名的气息拉住了他的脚步。
他从楼上往下望,一个女孩正站在楼下。她的存在很独特,身边的空气就像是格外清冷独立,明明站在红尘中又像是飘忽世间之外。
这女孩很强,假以时日会更加强大,云玖如此评价道。
有趣的是他脑海中没有这个女孩的任何资料,隐匿的强者么?也不对,看那名剑出鞘的架势,这是个和自己完全不同的人,她的气势不会让她藏起来,她的未来将永无止境。
没错,这是个有趣的人,云玖想。
似乎注意到楼上的视线,女孩刷地抬头,一双明媚的大眼看向了他。
阳光照进了这双波光潋滟的眼中,金色的光芒又反射到了云玖眼中,霎时间那神采如彩虹一般绚烂夺目,他的心脏被狠狠击中,久久缓不过神来。
女孩眯了眯眼睛,有审视,有疑惑,有防备,目光凌厉无比,可惜隔着采微阁的阵法她看不透云玖。
在感觉到云玖没有恶意之后,女孩的眼神归于平淡,低头,拿走了自己的货物转身离开。
那人不知道那一眼就让云玖失了魂,惊鸿一瞥之后,云玖眼中从此只看得见她。
云玖当晚他就失眠了,但他不明白这是什么心态。那天早上天微亮,云玖就已经进入了资料库,他去翻看了关于迦楠谷的消息。
消息称,每一年拜月祭前都会有来自迦楠谷的一瓶丹药寄到采微阁。
他是迦楠谷的人么?云玖搜索了一番自己的记忆,这些年迦楠谷似乎没有要求采微阁特别关注的历练者。
要知道迦楠丹是种特别的丹药,不会轻易给到普通医师。也就是说,这个领取迦楠丹的人身份一定非常特别。
据他了解这个年龄段迦楠谷备受关注的弟子只有一个,沉九华的外孙,早就死去的迦楠谷少谷主。
薛藏雪,拜月祭出生,若是活到现在也应该十六岁了。
那也是一个令他挂牵令他失魂的人。
所以薛藏雪根本没有死?可是为什么她是个女孩?难道是小时候记错了?
云玖冰冻的表情解了封,他慌了手脚,迅速去查了记录。
寄件人不明,来源是迦楠谷。第一次寄件时间是他认识薛藏雪那一年,刚好是他说完九死无生之后的日子。取件人不明,取件暗号:藏雪。
藏雪?
这是莫非是薛藏雪留的后手?这人是诈死的?
这个人真是…
让人如何去说啊。
云冰块的心终于开始融化。
他开始关注薛藏雪的一切消息。
自那年拜月祭第一次出现在采微阁取走两颗迦楠丹之后,每年拜月祭无论天气如何薛藏雪都会准时到采微阁来取丹药。
彼时公子无颜在赏剑大会上大放光芒,云玖都只是满不在乎地记下一笔,因为他的心里只有他的薛藏雪。
他总是在想:薛藏雪的武功逐年上升,是个难得一见练武奇才,可为何在江湖上名不见经传?他什么时候才会再来?只有拜月祭么?
又是拜月祭,他早早就坐在楼上等待,左免瘪着嘴,说冰块脸的眼睛里跟火似的,别发烧过头,他笑而不语。以至于左免被吓到去找老阁主,惊恐地说冰块脸笑了,天要塌了。
那一年薛藏雪如约而来,又急匆匆地走了,似乎有什么要紧的事情。
没过多久,公子无颜杀人如麻的消息传出,一时间轰动江湖。
公子无颜杀的人都有些奇特,那些人的资料里显示他们无论是哪方面都没有关联,国家、身份、喜好、什么都不同,根本没什么原因可以让他们聚在一起,可是他们却偏偏聚到了一起,最后还死在了一起。
云玖随意翻了翻记录,原来宁裳华并没有亲自去执行任务,而是将这件事交给了公子无颜啊。这公子无颜虽没有薛藏雪有趣,但还是可以利用一下的。
又过了几个月,公子无颜再次大肆杀戮。这一次,公子无颜所有的路线都是由云玖安排下去,因为他已经知道那些害虫一样的光明使者、光明执法者以及光明执政官都是多年前西洲光明堂安插在灵犀江湖的暗桩,他需要利用公子无颜去铲除他们。
这一次之后,公子无颜失踪了,传言光明堂偷袭了他。领头的是光明执政官,代号飞镰,偷袭之后他也消失了,应该是回了西洲。
公子无颜被带走了还是死了,云玖不是特别关心,他关心的是薛藏雪,那个强大美丽的女孩。
一个月之后,拜月祭,云玖依然早早等候在楼上。
薛藏雪出现了,可他的样子让云玖把手里的笔都吓掉了。
薛藏雪气息很弱,虽然硬撑着,假装正常,可是云玖一眼扫过就知道他明显受了重伤。
云玖很想问他怎么了,可是采微阁的规矩就是不刺探客人的隐私,他感觉内心很焦躁,理智告诉他,只要薛藏雪吃了迦楠丹,他就会好,但双脚就是不受控制地一步步走下楼,走到了柜台之前。
云玖只看到了薛藏雪的背影,而薛藏雪这次没有发现云玖。
薛藏雪从容往前走,不想作片刻停留。
走到小院和九道拐的交界处,想拿出瓶子里的丹药,但这微小的动作让她有些站立不稳,几乎单膝跪下。
薛藏雪想扶着墙壁,可是下意识地缩回了手。
一道光芒闪现,伴随着金属落地的声音。
云玖敏锐地捕捉到了。
薛藏雪握住了藏在披风里的东西,撑在地上,缓缓站直。
兵器,只有属于自己的兵器才是值得依靠的。
他没有停下,只是继续往前走。
仅仅是刹那片刻,云玖已看清那和剑身一样银白泛蓝的剑鞘,握在那人手中一瞬间透出的冰魂雪魄的气息。
灵剑碎琼,公子无颜。
公子无颜就是薛藏雪,是个女人!
这消息若是传到江湖上该是多么哗然,但他不会让别人知道这个事情。
云玖想,是他害薛藏雪伤成这样的,他一定要做点什么挽回。于是云大阁主第一次以权谋私,将公子无颜和薛藏雪很重要的一部分资料全部锁进了自己的柜子里。关于薛藏雪的就是公子无颜的消息只能自己知道,别人不可以。
后来薛藏雪去了西海,好几年都没有出现。
第一年没去的时候,云玖发现自己竟是会心慌的,那情况很想当年看到薛藏雪九死无生相的感觉。云玖不相信薛藏雪会失约,明明上次伤那么重他都来了。
难道死了?
不会,他一定会来,那么强大的人不会轻易屈服于死亡。
一等又是一年,新的丹药又来了,为什么他还没来。
云玖终于等不下去了,他将手中的事务转交给左免,只专心收集所有薛藏雪的消息,并准备出采微阁去亲自寻找薛藏雪。
他也不知道为何这么焦躁,他开始说服自己,或许是因为自己是阁主,有必要将这贵重的东西送到客人手里。
这时从乌云城的弟弟云珀那儿传来沉香药铺的故事,他说那里有个使用玄冰针的薛毒医?迦楠谷失传多年的玄冰针,迦楠谷的隐叶沉香,姓薛的医师,云玖几乎没有过多怀疑,就断定那个医师就是他要找的薛藏雪,虽然不晓得他为何又变回了男人。
他,没死。
云玖松了一口气。
这时他突然意识到,虽然这两年知道了薛藏雪大部分的故事,但是他觉得不够,他想要知道更多,想要照顾他,想要爱惜他,让他来替代他每年一颗的保命丹药。
所以薛藏雪对于他来说,是与世间所有人都不同的存在,他是鲜活的,多彩的,富有生命力的,哪怕他不断经历生死挫折也会顽强站起来继续走下去。
这个人,他是男是女都不重要,只要是薛藏雪就好,毕竟他从小时候起就住在自己心里的人啊。
云玖匆匆赶赴了烈焰城,他想正面面对薛藏雪,并自我介绍一番,最好还能跟薛藏雪把酒言欢,以为他知道薛藏雪喜欢喝酒。当然,如果薛藏雪不想暴露身份也没关系,自己就去当他的新朋友。
可惜到了烈焰城,云玖只看到昔日好友墨泽兰的尸体,薛藏雪已经不见了。
不甘心的他送墨泽兰去了药王谷,立刻又折回到乌云城。他得到的消息居然是薛藏雪已经死了。
他的弟弟云珀几乎崩溃,白天依然是没受影响的快乐的捕快,而晚上就是一个坐在薛藏雪床铺旁边的幽魂。
云玖不相信,他就这么错过了那个人。
冷静下来的他很快去找了采微分阁的伙计,跟藏了多年的采微阁暗探蓝漠聊了一番。
他终究不会轻易死去的,云玖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薛藏雪每一次激战其实都是在博命,他的所有计谋策略在云玖看来都是没有后路的,他根本不是在赌九死之后的所谓的一线生机,而是真真在拿自己的命去换别人的命。
他一腔悲痛不知从何说起,踌躇许久终究还是决定传信告诉墨泽兰薛藏雪未死的消息。
然后他便愣住了。
云玖突然想起十六岁那年的事情。
那年他与墨泽兰离开迦楠谷的时候,墨泽兰很是失魂落魄。
墨泽兰说闯阵时他选择了一条远路,在阵的边缘绕来绕去始终不得进入的法门。当他有一次靠近迦楠谷时,那片广袤的冰原上出现了一个穿着月白长裙,身材修长的女孩,她缓缓一人独行,看那悠闲的样子不像是外人,应当就是迦楠谷中人。
墨泽兰本想停下来询问,但却看到风刮起女孩的长发,发带乱飞,一不小心就吹走了,于是黑发散开,她伸手束发,手臂抬起遮住了脸。
在这种尴尬的时刻停下来似乎也不大好,墨泽兰只能疾驰而去。
擦肩而过时,他只隐约看到那是个皮肤很白的女孩,从衣袖中露出的手臂像是上好的羊脂玉,莹润美好。
后来墨泽兰天天在迦楠谷中晃荡,却未能在谷里找到那个让他的心变得空落落的女孩,也没听说谷中有这么一个女孩。
云玖的消息太过于全面,此刻他立刻推断出那个女孩就是想回迦楠谷但终是不敢进去的薛藏雪。
云玖不想告诉墨泽兰这个故事,他藏起了那点小心思,他要将这个秘密变成永久的秘密,谁让墨泽兰这个混蛋抢走了薛藏雪呢。他甚至还带着些许的庆幸,因为墨泽兰那一刻没有勒马,所以错过了薛藏雪最美丽也最艰辛的时期,他永远无法回到那时去看到风姿绰约的薛藏雪是如何耀眼。
云玖有时候会想,若是,当年自己跟墨泽兰走的同一条路,会不会勒马停驻,敢问一句,姑娘可是迦楠谷中人?
那么三个人的人生或许就完全不同了。
不过还好,自己进了采微阁。
还好静下心去了解江湖事。
还好那年往下看了一眼,遇到初出茅庐的薛藏雪。
还好现在的心还未死,还在因那人而跳动,也愿意和墨泽兰踏遍大半个灵犀,去探寻他的脚步。
还好那一天,因为不忍那人受苦,打开了棺材,发现了还未气绝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