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缚此身(83)
回头看看薛藏雪,还是背靠着门板,端着个茶杯默默喝茶,看着远方。
陆飞星长吁一口气,低头一看。
手上触感冰凉的是一个霜色面具,没有五官,眼睛部分有两个洞,一条有些凸起的竖线将面具分成了两部分。
陆飞星一个激灵,再次抬头看着薛藏雪。
“兰吾城裳华夫人给你取的名字么?”
薛藏雪似乎有些诧异地回头,但这一回头恰好处在背光出,他脸上一暗,让人看不清楚表情。
陆飞星想起了那个让人不大舒服的传闻,咽了一口口水,接着问道:“没脸就是无颜。被宁裳华称作无颜的只有一个,就是以一己之力灭掉光明堂,却血染灵犀,亦正亦邪的碎琼剑主,公子无颜?”
沉千秋早在陆飞星问出第一句话的时候就放慢了动作,在这句出来之后直接就停下了手中的活。
“啊?”沉千秋天真地眨了眨眼,陆飞星抽空看了他一眼,笨呆的表情,可惜了那张妖孽的脸。
“所以,你是无颜公子?所以,无颜公子也是女的?!”
“唔,你跟采微阁的小兔子通过好几次信了,都没察觉出你练的是六出飞花步?才多少年,公子无颜的话本就不吃香了啊。”薛藏雪扬扬下巴,示意二人继续干活。
“鬼知道飞花步全名是六出飞花步啊?还有谁会想到公子无颜是个女人啊!”陆飞星压制住自己想跑过去扯着薛藏雪衣衫使劲晃荡的冲动,老实把面具轻轻放回柜顶上。
薛藏雪对二人挥挥手,让他们认真干活,自己继续当起了称职的监工。
第95章 身埋花守
一个时辰之后,薛藏雪破天荒让二人提前停下手里的活,带着二人走到了山崖边。
“还记得这个地方么?”薛藏雪向下指着绵密的白雾问。
“今天要练功?”沉千秋反问道。
陆飞星突然想起了前两年他们练功的可怕场景。
那时薛藏雪也像今天一样带着他们站在悬崖边上,让他们抓着细绳跳下这个山崖,然后用璇花指在岩石上凿洞,凿出所谓的“神仙踏”,要刚好半个脚掌深。没过多久,又让他们放弃细绳,踩着之前凿出的洞,用木剑斩出一个更大的洞,大到可以在里面安家的感觉。又过了几个月,洞挖成了,薛藏雪又让他们身负巨石将洞填满,那时陆飞星几乎死的心都有了。
往事不堪回首,陆飞星觉得脊背发凉,搞不懂薛藏雪这次要做什么。
“走,我们去看看你们挖的洞。”薛藏雪看着陆飞星丰富的表情,居然想起了云珀,不由得暗自感慨一番。
陆飞星和沉千秋再次跳下山崖,此时的他们或许并不自知,他们的轻功在江湖上早已不是一般水平了。
薛藏雪一招蝉附贴壁而立,指了指峰顶:“把石头搬回原来的位置。”
陆飞星和沉千秋无奈对视一眼,认命地再次挖洞。当石头被取出后,薛藏雪站在洞穴最里侧,不知从哪里抽出两把铲子,扔给二人。
“继续挖。”
无法反驳,师父说什么就是什么吧。有铲子总比徒手强。
挖到最后,眼前是一整块坚硬的石墙,坚硬得有些夸张,陆飞星一铲子下去,铲子直接断掉。
陆飞星当然认得着这石墙,毕竟是九曜匪首的外孙,九曜之墓至少去过不下数十次,这纹路似斑斓海潮的石头,正是九曜之墓里的镇魂石。
“你什么时候弄的石头?”陆飞星瞪大了眼睛。
薛藏雪微微一笑,提起手里的碎琼,手一扬,飞剑入石,只剩一个剑柄留在石头外。
薛藏雪道:“千秋,碎琼是我随身多年的灵剑,给我不能用,但今日,它入镇魂石,而你下神印峰,待你归来,能拔出此剑,便是下一任碎琼的主人,亦是我薛藏雪的继承人。”
未等沉千秋回话,薛藏雪又对着陆飞星道:“飞星,我知道你想要的东西,但我的东西不是那么轻易就可以让给你的。你跟千秋...要一起去镇上你的茶馆,我留了信给你们,你完成我交给你的任务,我才认可你。”
沉千秋向来就不是个话多的,飞快点头。
陆飞星先是愕然,后又看向了一脸无辜的沉千秋不由得笑起来,对着薛藏雪伸出手:“没想到你会答应,我自然不会放弃的,等着!”
薛藏雪上前与陆飞星击掌:“好。”
薛藏雪站在背光处,面朝着外面光明,张开双臂,像是要护住自己最心爱的两个孩子。
“江湖很乱,一切小心,我希望你们能独自撑起一片天地。”薛藏雪似乎想到了什么愉快的事情,微笑着,“当然,出了错也别怕,为师来头很大,东南西北都有为师的友人,他们会帮你们的。”
“别丢师父的人,为师在这里,等你们归来。”
沉陆二人突然涌起一股热血。
这将是他们第一次历练,证明了他们的功夫已经被薛藏雪初步认可。等他们归来,一定要带着让薛藏雪骄傲的成果。
“去吧,我的小猪们。”
***
薛藏雪裹着一件不太合身的皮袄,这是沉千秋轻功身法初成时从山腰的雪貂身上拔下来的皮,他悄悄回迦楠谷跟着学了半个月才做成了这么一身袄子,但是很暖和,很干净。
站在崖边向下望去,天阴沉沉的,身边围了一圈云雾缭绕,已经看不到沉千秋和陆飞星因为可以去历练而雀跃下山的影子。
薛藏雪还记得那一年,靠着迦楠丹以及玄冰针苟且,无意识逃到神印峰脚下,发现自己都有了嗜血隐患。后来吃了一朵苍莲,竟然能压制暴虐。于是刚能动弹,就在峰上搭木栈道,后来觉得麻烦,干脆勾了几根铁索就不动了。随后默默在山腰上搭了个小棚守着莲花开。
薛藏雪站在凛冽的寒风中,冰雪覆盖着这悬崖峭壁,一眼望下去,白雾茫茫,就像站在天际。
那时他想,自己会以最平和的心态与眼光去看待这个世界,阳光安然地走下去,因为再没有什么事物值得我去执着。
自己并不觉得寂寞无聊,因为这种视角就像是站在高空俯瞰整个世界,不局限于小事,不局限于某个单独的个体,所有的视线所及都将是辽阔的。
可如今,自己竟然也会站在这个地方看着自己长大的孩子远去,然后盼望他们安全归来。
两个孩子成长得都很快,情这种东西总是会让人成长的,一旦心有了归宿,练功都会格外事半功倍的。
薛藏雪忽而有些得意,看吧,这是我教出来的孩子,跟我一样生命力顽强,跟我一样孝顺,跟我一样有天赋,但比我更努力,比我更幸运,还比我长得好看。
泽兰,如果你在,也一定会喜欢他们的。
薛藏雪扯了扯左边短了一截的袖子,想把手拢近袖口防止冷风灌进身体,但是右边的袖子有些小,费了不小的一番力。
薛藏雪失笑,缓缓回到木屋之中。
他站在门口,一点点扫视这个生活了将近十年的地方。
跟他初次到这里,草草搭建起的“漏风居”已经完全不同,这里不会再漏风,有两间房,有桌椅板凳,箱子柜子,有锅碗瓢盆,还有他闲暇时候养的异种莲花。
沉千秋和陆飞星这些年一直睡在外间,所以薛藏雪坐在椅子上一抬头还能看到柜顶上整整齐齐放置的短剑长剑飞刀匕首。
两人的床都是自己做的,一人占了一个角落。陆飞星的宝贝从来都是带在身上,而沉千秋的宝贝从来都是藏在床尾自制的小柜子里,抽屉的黑铁把手都磨得发亮了。
薛藏雪多年来从来不去动沉千秋的小秘密,但今天却很好奇里面装了什么。
他想着反正也是最后一回,那就看看自家儿子的小秘密吧。
抽屉不大,满满当当地塞着些陈旧的小物件,什么陶小狗,纸风车,杂七杂八的,有些都摔碎了生锈了,竟然还没有扔掉。
这孩子还是个念旧的,薛藏雪想着,然后打开了一张清单。
姻缘绳,芙蕖老街上的辛婆婆说可以买一个,长大了就去送给喜欢的人,送娘亲。
薛藏雪翻了半天才找到那个什么姻缘绳,一个小小的铃铛,穿着红绳,做工非常粗糙,还是女孩子戴在脚脖子上的,他想起那时是他第一次带沉千秋下山,沉千秋自己溜达了一圈回来非要买这个,但当时自己没什么钱,就没买,也不知道最后这孩子怎么买到的。
猪油膏,芙兰小姐说女人要爱惜自己,天寒了就要润着手,送娘亲。
芙兰小姐是谁?难不成是山下芙兰小酒坊的胖女人?啧,沉千秋啊,年纪轻轻就混迹酒坊了,这习惯不好!
海客铃,脚商说这种风铃是海妖骨头做的,不容易摔坏,送给娘亲。
薛藏雪下意识地摸向胸口,那里至今依然还有一堆风铃碎片。
陶狗,明天就要回迦楠谷了,舍不得,就让他代替我守在神印峰吧,送娘亲。
纸鹤,老外婆说可以承载希望,每次相见娘亲却闯关失败就这一只。选了三十只最好看的,过几年当生辰礼物,送娘亲。
送娘亲。
送娘亲。
清单上是沉千秋的字,从一开始歪歪扭扭,大小不一,到后来笔力渐佳,竟是一手清华雅致的好字。
夜光杯,华莲居老板的宝贝,说是喝西海美酒必备,飞星说挺好看,记忆中娘亲是要喝酒的,但近几年没看到她喝,大概是没有好酒器,下次再去求飞星的爹讨点好酒,送娘亲。
“什么夜光杯,就一个普通的玉髓杯,明显就是骗小孩子罢了,以后千万别说是我的儿子和徒弟,太丢人了。”薛藏雪摩挲着杯沿,像是抚摸着儿子的发旋,“哎,改天有空,我亲自教...”
说到这里,他突然一顿,竟是哽住了,久久无法言语。
这么多年,薛藏雪自觉时日不多,养着这个孩子,教导他,更多的是想让他能在自己死去之后不因自己伤心,不受人摆布,照顾好自己,自由地活着。
自己不曾给予他过多关爱,心里想把他当儿子,却又无法接受自己是个女人的事实,表面上只能伪装成一个严苛的师父,更弗论主动讲述任何关于自己过去的事情,包括这具身体。
但在这个孩子心里,却从未有过这些花花肠子,像一只雏鸟,一睁眼就认定了自己,从不曾退却过。
遇到陆飞星之后,他更像是一夜之间成熟,任何任务都一声不吭地扛下来。不像陆飞星那样耍赖讨饶,千秋是真的像自己啊。
这一柜子东西,为什么没有送给我呢?
是觉得不好意思么?
果然是笨呆。
薛藏雪猛地关上了柜子,迅速转身离开了这间屋子。
天色已暗,神印峰开始飘雪。
狼狈地站在门口许久,薛藏雪终于抬头深深望向了天空,簌簌下落白色花瓣比任何一次都要冰凉,哪怕只有一点,寒气都仿佛深入骨髓。
他抹了一把脸,转身把门锁上,朝着房屋背后走去。
这一侧是神印峰唯一能看见池兰国国境的地方,薛藏雪半蹲着从山体边缘扯出一根藏匿的铁索,牵着铁索朝崖下纵身一跳,灰白的身影像一片即将消失在天际的云。
贴壁而下,三丈有余,山体上有一个洞,洞里什么都没有,仅仅只有一口棺材。
这个洞是他趁沉千秋和陆飞星下山凿出来的,那两个小笨蛋打好的洞其实是在另一边,仅仅一墙之隔。除非千秋能让碎琼臣服,拔剑破墙,不然他们是发现不了这墙后玄机的。
洞里挺宽敞,甚至不用低头。
棺材也是早就准备好了的,衡东海崖上长出来的上好的幽冥琉璃木,泛着琉璃的光泽,还有些半透明,从外面看不清楚里面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