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缚此身(15)
三。
二。
一。
薛半夏默数完毕,就见这个男人昂首阔步走到门口,运气周身,轻功起式,然后脚下一软扑在门槛上。
一直在门口默默围观的众捕快齐刷刷冲进来抬起男人,放回了之前他躺的草席上。
“啧,怎么就不听医师的话呢?”薛半夏捂眼叹气,“这下好了,现在就得出发去采药了,饭都不让人吃。”
抬头见包括薛素衣在内的其他人均是一脸茫然,薛半夏诧异道:“你们不会真以为就这么扎两针他就痊愈了?”
所有人点头。
薛半夏扶额,一脸恨铁不成钢:“刚才都说了这种蝰蛇毒很麻烦,我的针根本拔不出他体内的毒。本来封住他的穴道,只要他乖乖的别乱来,就有足够的时间去采药配药,再辅助每日针疗,至少在半月内保证他不会死,还能慢慢好转。”
“但是这人一看就是平素不听爹妈话的公子哥儿,非要气运周身,和我的治疗方法有冲突,所以三日内没有解药就可以准备后事了。”他别有深意地看了弗捕头一眼,“别以为这人可以就这么死了,他可是琴师啊。”
弗老大立刻明白了其中的意思。
一个被追杀的琴师如果就这样不明不白死在乌云城衙门,衙门的人恐怕会惹上不一般的麻烦,到时候整个乌云城恐怕都不会安宁。
“薛医师,解药你配得出来吗?”
“确切的解药我配不出来,但我知道无论是寒草、土虫还是暮野蝰蛇都天生毒性寒凉,非炙热解药不得祛除,估计要去找那个什么火莲花才行,”薛半夏起身走向门口,“我刚才已经发信给七姑,估计待会儿她就到,你们先拜托她配置些药剂,先拖延一下吧。素衣留在这里,守着大家,我放心。”
薛素衣欲言又止,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弗老大望着阿步打眼色,悄声问道:“他什么时候发的消息?明明门都没出?”
阿步拍着他的肩膀:“蠢人,开窗的时候雨中曲就已经飞出去了呀。”
云夜国一向多雨,雨中曲则是云夜国惯用的单向传信手段,一人拿铃,一人拿曲。在晴天的时候毫无用处,但凡遇到下雨,只要铃在方圆十里之内,就会叮铃作响。
到乌云之后七娘将曲装在锡筒交给薛半夏,铃就挂在了药铺门口。
弗老大从未听过这种神奇的物件,赶紧拉着薛素衣帮忙解释,看样子似乎有意让衙门人手一套。
薛半夏无奈的摇头,抬头看了看天色。
正午时刻,风雨暂停,正是出门的好时刻。
“后日傍晚之前我会回到这里,你们等着就是。”
他整了整衣襟,摆出“我只是出去散个步很快回来”的闲人做派,没再看周围人一眼,就大步跨出了衙门后厅。背对着他们走了几步,他放慢脚步,就像跟谁打招呼一样极为自然地伸出手挥了挥,十分洒脱消失在众人眼中,留下一干来不及伸手作别或者根本看不懂形势的呆头鸟们。
不到片刻,莲七叶步履匆匆地赶到衙门后厅,平日里煞是好听的环佩叮当听起来竟有些焦躁,笑意盈盈的脸上挂着冰霜之色。
“是不是老薛出事了?”七娘张口就是质问。
“不不,”弗晓连忙摆手,恭敬中又带着些惧意,“薛医师是说拜托七娘您延缓一下这个病人的症状,配点药剂。”
真拿他没办法。
七娘盯着弗老大半晌,最终还是长叹一口气,依着那个甩手掌柜的嘱咐检查起那个琴师的伤口。
“伤口已经处理得很好,只是这个毒,棘齿寒草、臧岭土虫我倒是可以分辨,只是剩下的那一种我不能确认是什么蛇的毒。”在检查完琴师的身体之后七娘摇头。
“雪哥说是暮野蝰蛇,总体是寒毒,需要配炙热的解药,他已经去采火莲花了。”
“暮野蝰蛇?炙热解药?火莲花?他真这么说?”
薛素衣点头。
“他走了多久了?”
“午时。”正准备告辞的墨老板察觉了七娘语气中的一丝不对劲,转身答道,“怎么了?”
七娘皱着眉审视他一番,似乎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没说出来。
七娘站在小厅中央,葱葱玉指晃过众人,直指弗老大:“弗老大,如果老薛出了岔子,我们沉香药铺不会善罢甘休,你的后半辈子,还有这个琴师的后半辈子就别想安生过活了。”
铜制铃铛在她手腕上晃了一晃,发出急促的轻响,混在她尖利的声音有种无法言喻的妖异感。
第17章 冥谷深渊
“什么意思?”弗老大的脸色刷地变白了,连声音都有些颤抖。
“什么意思?”七娘扯起唇角勾出无可奈何的嘲笑,妙目中暗黑一片,缓缓扫过后厅里或站或坐的呆头鹅们,盯得人如坐针毡,“他说火莲花你们都没想到什么吗?什么火莲花,那是烈焰莲!那东西在哪儿?你们不知道么?”
“冥...冥谷深渊。”一个老鹅像是突然开了窍,颤巍巍举起了手。
“是啊,你们居然就让他孤身去了几百里外的冥谷深渊,连问都不问?他一个北野人不知道那里的危险性,你们一群本地人听了那么多传说都不知道么?真当他连阎王都怕三分?”
“冥谷深渊?”这下连墨老板也变了脸色。
“当年路过灼日裂谷的时候你不是说冥谷深渊和灼日裂谷很相似么?雪哥不会有事的。”薛素衣咽了一下口水,觉得自己嗓子有些干。
“相似的是气候炎热,层崖峭壁,人迹罕至。但我没有说那而虽然看起来光秃秃的,西海最毒的花最毒的草都藏在谷中的深渊裂缝之中,而且谷底还有更为巨大恐怖的地底生物!不然怎么叫做冥谷?”七娘的笑有些勉强,“即使是我们这种游方药师如果不凑够人数也不会轻易去那里。你们说,他一个人去,要怎么对那些群体出没的怪物?况且,以他那种不达目的是不罢休的性子,还指不定扯出什么大麻烦出来。”
弗老大突然插话:“我马上带兄弟们去追他!”
薛素衣捏紧拳头,斟酌了一下到底是追上去还是留在原地,发觉违背薛半夏命令的后果更严重,只能咬着牙:“按照雪哥的速度,现在赶去根本追不上他,再说,去了也是拖后腿,现在只能听他的话,全部留在这里,等他回来。”
墨老板抬眼看了一下外面的天色,雨后晴天,还真是个出门的好天气。
随即一拱手:“在下就不在这里添乱子了,祝各位一切顺利,失陪。”
后厅突然就静了下来,每个人似乎都在想着自己的心事,一时无话。
“七...七娘,薛医师不会有事的。”
“相信他,老薛不会有事的。”
看到七娘伤心的样子,弗老大和一直没开口的阿步忍不住同时安慰道。
七娘狠狠瞪了一眼弗老大,弗老大立刻变成了石头人,完全不敢动弹。
阿步上前握住七娘的手,两双清亮的眼眸对上,一双湛蓝如深海,一双翠绿如翡翠。
“当年在死休地,对上那些我爹爹都应付不了的异兽,还带着柏舒舒那个废柴大累赘,他都好好的。”阿步道。
“嗯,我相信他。”七娘深深吸了一口气,轻轻拥住这里唯一的女性,“谢谢你,小姑娘,你叫什么?你刚才说什么你认识...柏舒...舒?”
作为常年被衙门家属熏陶的妇女之友,弗老大闻到了七娘语气中的硝烟味,慌忙告辞,连滚带爬地出了衙门避难。
按理说弗老大这种厚脸皮且狗腿的捕快在乌云城里极少有害怕的人,而沉香药铺又一向对他十分照拂,相处起来也应该是其乐融融的氛围,不应该存在什么害怕的情绪。
但只有弗老大自己知道,乌云城里他不能惹的人中一定有沉香药铺的药师莲七叶。
这涉及到一个弗老大在几月前偶然发现的秘密。
九曜自古被誉为西海最大的土匪窝,就在这个土匪窝里出现了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蓝漠。
蓝漠是土生土长的西海九曜人,可身上没有一点匪气,反而是一身令人不可逼视的正气。在十八岁到三十八岁的这二十年间,他都辗转于西海其他各国,只干一件事,查案。
西海这片区域内有九曜这种传说中的“上古遗珠”,外有神秘莫测的沉海古国,本就是与云夜、赤国一样传说诡谲之事的发源地,再加上“海曜商路”引来的外地人渐多,奇案总是多得令人发指。
“独眼”蓝漠就是专门解决这类案件的“神捕”,据说采微集市上最火的话本之一,《西海尸冤录》就是蓝神捕将多年来遇到的奇案归结而成的书。不仅乌云城捕快人手一本,连花井里的歌姬舞女们都看得津津有味。
十年前,独眼捕头蓝漠来到了乌云城衙门,说要当乌云城衙门的捕头,乌云城的人看到了只存在于话本中的传说人物,简直受宠若惊,出门的时候头都昂得比往常高很多。
怀着“对捕头要像对城主一样尊敬”来对待蓝神捕的心情,乌云城衙门一改往日懒散气息,纪律严明,捕快们个个跟打了鸡血一样精气神饱满上下工。以至于整个乌云城的氛围焕然一新,城中百姓很是享受了一把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生活。
那时的弗老大还是乌云城有名的煞星,专煞自家人。
无论日子有多么清安稳闲,他也能三天两头受伤。不是屋檐瓦片掉下来砸到头,就是被落在草丛里的菜刀碰了脚,骨折都算是最稀松平常的事情,更别说小病小痛。到后来连城里的医馆都不怎么想接待他了,这就是个天生的麻烦精,十分麻烦。
自蓝漠到乌云城,毛头小捕快弗晓就每天跟在正义使者蓝漠的身后端茶送水,这和他后来跟着薛半夏的行为其实出自同一个原因。
跟着哪些人身边才安全,是属于拥有某种动物本能的人的直觉。
一年前,薛半夏还没有来乌云城,蓝漠将捕头之位交给了弗老大,真正地退隐养老。
临行之时,在一众抹眼泪的捕快中,他走到弗老大面前慈爱地拍着他的头,仿佛是看着自己最有出息的弟子。
“以你的脾性,此生本该是个顺风顺水的命途。什么天煞孤星,我是不信的。既然老天让你前二十五年受皮肉之苦,必然是在你的未来安排了更好的命途。你是个正义的好孩子,就顺从内心又不违背正义地走下去,等待就好了。”
“我没什么送给你的,那就送你一句话吧,”从看重身外之物的蓝漠在自己身上尴尬地拍了很久,没能找出任何值钱的东西,“远离身上有恶鬼纹的药师,如果没法远离就,就尽可能保持敬畏。”
“什么药师?”
“西海恶鬼之漠里有一群游方药师,他们曾是药王谷的一支,与药王谷救人为上的理念不同,他们性情古怪,认为草木与人命同等,知晓他们的人极少。这群人药理知识丰富,但对毒物了解更深,他们可能不会武功,但是各种高手的用毒手段甚至可以与上乘武学媲美。”
“他们会随意伤人么?”
“这到没有,只是你不能保证他们突然发难的时候,你在一个安全的范围之内。”
“曾经有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的游方药师与一代武学高手切磋,我恰好在旁边作为观战。那一战,武学高手像是面对着虚空竭尽全力战斗,翻转腾挪,明明一剑下去那个药师就会分成两半,可那个药师几乎只是站在原地不动就将那人眼可见的剑气生生扭曲,让那一剑劈了个空。”蓝漠砸了一下嘴,仿佛在品味当年那场战斗,“各中滋味,真是不好言说,最后两人竟是两败俱伤,双双归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