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造乐园(72)
“你不能不吃东西了,你瘦了很多。”尼禄说。
盛着汤的勺子抵在唇边,赫尔格并不张嘴,只是漠然地看着他,汤水顺着下巴滴落到胸口,尼禄眨了眨眼,又用纸耐心地给他擦掉。
然后尼禄再次舀起一勺汤,却放进了自己嘴巴里,他跪直身体凑近了,以唇舌撬开他的牙关,再用嘴渡给他。
几次反复之后,赫尔格不耐烦地挥开尼禄:“够了。”
“才吃了一点,还有很多呢。”尼禄捧着碗说。
赫尔格无数情绪堆积在胸腔里发酵,他厌恶尼禄这幅无事发生的样子,忍不住问:“你不恨我吗?”
尼禄安静了片刻,说:“我不恨你。”
“为什么?”赫尔格质问道,“你应该恨我的,你有各种各样的理由要恨我才对。”
“你不也是一样?”尼禄反问。
赫尔格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说:“我不恨你,我没有恨过你。”
“我知道,”尼禄微微一笑,“很可惜,仅仅是‘不恨’,这并不够不是吗?”
只是“不恨”,并不能填平二人之间的鸿沟,这鸿沟不但是基于宏观的对立,又增添了个人的背叛与欺骗,千疮百孔,血迹斑斑。
那么“爱”又如何呢?爱够吗?
赫尔格忽然道:“我瘦一点不好吗,瘦了不就更像他了。”
尼禄不明所以,随口问:“像谁?”
“像你办公室隔间里的那个人。”赫尔格说。
尼禄猝不及防,手一抖,勺子跌入碗中,汤水飞溅。
赫尔格产生了一种将伤疤从新肉上撕下的快感,主动说:“有天你不在家,我就溜进去了,吓了我一跳,那真是……奇观啊。”
尼禄没有问他是怎么解锁的密室门,他的指尖微微颤抖,而后搅在一起拧紧。良久,他才开口,只说了四个字:“你看见了。”
“是的,我看见了,”赫尔格说,“无论是那个被精心保存起来的,还是那些失败的作品,我都看见了。”
“什么时候的事?”
赫尔格歪头想了想:“好几个月之前了吧。”
尼禄真正想要聪明的时候,真是机敏非常,他几乎一秒就懂了:“你误会了,我不会杀你,也不会把你做成标本。你很完美,就这样活生生的,很漂亮。”
赫尔格却不再想和他明里暗里地兜圈子了,他一刻也不想再等,他想要知道真相,也想告诉尼禄真相。
“我没有误会,是你误会了。”赫尔格直视他的双眼,一字一顿道:“你买下我,对我好,不是因为我漂亮,而是因为我像他,对不对?”
“我长得像那个人,那个被你救下、又拯救了你的兽人。”
尼禄显得惊愕又茫然,他张开嘴巴,下意识应该是想否认,但赫尔格等了半天,也没听见他发出一个音节。
他没有否认,赫尔格不禁苦笑,我在期待什么呢?
“那你就没有怀疑过,为什么我们俩长得这么像呢?”赫尔格说。
尼禄半张着嘴,缓缓摇头:“什么意思?”
他的声音很轻,像是对这个问题的答案既期待又害怕。
“赫伯特,是他的名字。”赫尔格终于伸手揭下了丑陋伤疤创面上的最后一层纱布:“那是我的亲生哥哥。”
作者有话说:
之后可能还有一短更!
第71章 往事(二)
“你回去吧。”
“什么?”
“血止住了吗?止住了就回去吧,别再跟着我了。”赫伯特说。
饶是受尽了经年的折磨和虐待,待兽人站直身体后,他依旧显得惊人的高大。温热的风掠过无边无际的垃圾山,兽人迎着夕阳,衣摆随风鼓起,勾勒出骨干消瘦的身形,散发着一种过刚易折的病态。
尼禄这时只有十五岁,他疼得满头冷汗,坐在一个电脑机箱的空壳上直喘气。空气里弥漫着古怪刺鼻的气味,好像某种有毒物质焚烧之后的灰烬被酸雨淋透,再腐烂发霉的味道,烧得他的肺火辣辣的。更重要的是……
他低头看看自己的手心,褐色的血迹上又覆上了一层粉红的新血,他已经用衣料简单包裹了一下,但稍微一牵动,伤口就又会开裂。尼禄只得将手再次压回到了痛得最离开的腹部伤口上,那触感热乎乎、湿淋淋的。
燃料耗尽、接驳艇坠机之时,一根尖锐的钢管好巧不巧贴着他身前飞速擦过,要不是赫伯特眼明手快地掰着他额头朝后压了一下,估计钢管就要从他眼睛里刺进去、后脑勺出穿出来了。
“我给你喂了一些血,不知道还有多大效果,大概聊胜于无吧,”赫伯特说,“希望你能坚持到救援队来,在那之前不要死于失血过多或者伤口感染,不然我可是会自责的。”
说罢,他忽然自己笑起来,背着光露出一口白牙:“开玩笑的!我才不会内疚呢!”
“等等……”尼禄挣扎着站起来,他摇晃了一下,还是迅速稳住身形,“你去哪?”
赫伯特回过头来,尼禄忽然发现他手臂上的伤口并未愈合——那是刚才赫伯特为了给他喂血而用指甲划开的伤口,一道细长的血迹顺着流到手腕上,滴入碎石块的缝隙里。兽人甩了甩手,显得毫不在意。
赫伯特发愁地看着他:“喂喂,你就别勉强站起来了吧,你脸色真是差得可以,看起来比我还像是马上就要死了好吗?”
他指了指旁边坠毁的接驳艇——透明车厢内部对穿着一根钢管,摇摇晃晃地挂着,像是一个巨大的泡沫盒子插在一根针上,十分滑稽。“搜救队一定会最先找到这个东西的,你就在这旁边等着,应该很快就能回家了。”
他潇洒地一挥手:“谢谢你小朋友,再见!”说罢,他扭回头去就要迈开步子,尼禄忙道:“等等我,我和你一起走。”
“啊?”赫伯特拧起眉毛,“和我一起走,你去哪啊?”
“我不知道,你要去哪?我也一起去。”尼禄瞪着眼认真地问。
赫伯特定定观察了他几秒钟,忽然夸张地叹了一口气。
尼禄被他叹得炸毛,问:“怎,怎么了?”
“你这小孩儿,之前帮我的时候怎么不想到现在,后悔了吧?不过我可是不会把你送回家去的,也没工夫照顾你,毕竟我连自己都管不过来了。就算你现在哭着说害怕,也晚咯。”
“不是的,咳咳,”尼禄道,“你不需要照顾我,我也不害怕,我就是……”
“嗯?”
“我从来没出过城市,你要去哪?你要回家对不对?你的家乡在雨林里是不是?我在纪录片里看过,我也想去,我想看看雨林。”
赫伯特吃惊地扬起眉毛:“你怎么知……哦,我想起来了,之前在研究所的时候,咱们聊过几句是不?我还以为那是幻觉呢。不过你当时穿的防护服,捂得严严实实,今天刚见着你的时候我差点没认出来。”
他恼火地摸了摸脖子:“总是失血过多又营养不良,还有各种各样的药物副作用,我经常都闹不清自己是身处现实还是在做梦了。”他插着腰,环顾周围——他的视力原本很好,如今左眼只余灰蒙蒙的一片,右眼也有些模糊不清了,视野的边际依旧是无穷无尽的塑料、铁皮、橡胶和渣土块儿。
“现在是真实的吗?”赫伯特叹息般地自言自语,“我真的逃出穹顶了吗?我不会在做梦吧?”
“不是做梦,”尼禄严肃地说,“我肚子可疼了。”
赫伯特愣了一下,忽然爆发出一阵大笑,他笑得停不下来,尼禄不太高兴:“怎么了?”
“你这小孩儿也太有意思了吧!哈哈哈哈,笑死我了。”赫伯特撑着腰哈哈大笑。
“有什么好笑的,是你在问问题,我回答你不是吗?”尼禄十分不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