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造乐园(111)
尼禄伸出手指,在伤痕边缘小心碰触,抚摸着臂弯处那个小小的字母“N”,他忽然说:“我反悔了。”
“什么?”赫尔格一愣,满脸泪水凉凉的,他眼前闪烁着一片模糊的光斑。
“我之前说让你一辈子都记得我,并为此痛苦,我反悔了。”尼禄说着抬起手,朝着他额头的方向伸去。
“什么意思?”赫尔格瞪大了眼,问:“你要……做什么?”
尼禄的指尖落在他脸颊上,竭力在记忆中铭刻这幅脸庞一般一寸寸地抚摸。他的手指来到赫尔格鼻梁上,把泪水全部擦掉,然后轻抚是眉弓,再到饱满的额头。银发湿了又干,现在乱蓬蓬的十分柔软,尼禄卷了几缕头发在指尖揉了揉,再向上几寸抚在他兽角的根部。
经过数月的休养,赫尔格的新兽角已经完全长出来了,虽然长度还有发展的空间,但兽角既粗壮又有光泽,骨纹整齐地外旋,形成了一道优美的弧度。他好像一头骄傲的公鹿,面临挑衅或身临战斗也从未低头退缩,此刻却跪伏在虚弱的爱人身边垂泪。
尼禄的手抓着他兽角根部,眉头紧锁,额头渗出细汗。
赫尔格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忽然明白了他要做什么。
“不要!”赫尔格一把抓住尼禄手腕,但一切已经完成了。
尼禄解锁了他角根里的芯片。
随着一声或许只存在于他脑海的清脆声响,那个锁在他头顶的无形镣铐就这样轻易松脱了,赫尔格幻想过很多次这枚芯片最终将以什么方式消失,但决计不曾期待过此刻的场景。
尼禄说话已提不上气,断断续续道:“虽然现在……感觉还不明显,但慢慢地就会……随角质脱落了。”
“不要!!!”巨大的惶恐瞬间紧紧束缚住了赫尔格,这比汹涌的河水还叫他窒息、叫他浑身发冷。他惊惧地张大嘴,却吸不进一丝空气。
尼禄却“呵呵”笑起来,他脸上挂着一丝欣慰和释然——他最后还是什么都无法抓住,但是他发现自己竟然已经不在乎了。
没有了芯片的契约,没有了穹顶的笼罩,在这最后的时刻,他们终于变成了两个普通人。谁也不再属于谁,谁也不必臣服于谁,再也没有谎言、欺骗、隐瞒和试探,一切都摊在这缓缓升起的日头下,水分蒸干之后,就再也什么都不剩了。
尼禄脑中浮现出那句话:人在存在上是平等的,在需求上的平等的,以及……在死亡面前也同样是平等的。
尼禄大概是耗费了最后一丝精神力,手臂垂落在身侧,他勾起一个虚弱的笑容:“从此以后,你就是一只自由的小鸟了。”
“什么意思,你什么意思尼禄!”赫尔格痛苦地叫道,“你不要我了吗?你别装大方了,你不是这样的人,尼禄!”
但与此同时,一个念头在赫尔格脑中被猛地点亮。
他呆滞地举起手,摸着自己的兽角,那上面还残存着尼禄的温度。
智人天生体质虚弱,兽人则高大强壮,兽人浑身上下都有对智人有益的部分,这简直像是造物主开的一个玩笑。而其中历来售价最高、也是一直以来被宣扬进补效果最好的,是兽人角。
怀中的尼禄已经再次昏昏沉沉地闭上了眼,嘴角还噙着一丝微笑。赫尔格摸出匕首,翻来覆去地看了看,捡起一块尖锐的石头,将匕首的刀刃砸成了锯齿状。
赫尔格伸手在角根处摸了摸,又下意识看向一旁放着的玻璃罐。里头的赫伯特依旧无声地沉睡着,对外界发生的一切再无所知,他不再快乐、不再悲伤、不再痛苦也不再害怕。他的兽角因为太多次被锯掉重长,最后只冒出了一截细瘦畸形的芽。
赫尔格将匕首尖利的刀刃落在自己角上。
那场面只能用极度血腥来形容。窈王
没有任何麻醉,也没有镜子,更没有消过毒的利器,赫尔格咬着牙一狠心,手起刀落,立刻痛得眼冒金星,冒出一身冷汗来。
刀刃只陷入角根三分之一的深度。
但是太疼了,实在是太疼了。
这就当做是解除芯片的代价吧,赫尔格在心里这样安慰自己——芯片控制下的神经痛大抵也就是如此,角切了还能再长,反正上次做手术时给的麻药也不够劲儿,没事的,没什么……
虽是这样拼命洗脑自己,但腕骨的剧痛还是过于强烈,超乎常人忍耐的极限。赫尔格满脸都是水,分不清是汗、是血,还是生理性泪水,他手臂肌肉颤抖,青筋暴涨,几乎要握不住刀。
他深呼吸了几下,死死捏紧刀柄,猛地一拉,终于切断了一截兽角。
赫尔格张大了嘴,发出无声的尖叫,疼得直喘粗气,拳头死死捏着,指甲深陷进肉里。他手心躺着这一小截兽角,像是一小块沾着血肉的心脏。
赫尔格擦了擦脸,找来一个缺口的破碗,在溪水里冲了冲,再用衣服仔细擦干净。他把兽角放进碗中,以刀柄细细碾碎,再以自己的血化开粉末,一口一口喂尼禄咽了下去。
“下雨了吗?”昏迷边缘的尼禄忽然轻声发问,他没有睁开眼,意识也在不受控制地越飘越远。
赫尔格的声音极力隐忍:“没有。”
“哦,为什么我脸上湿湿的。”尼禄咕哝道。
“没有下雨,别担心,”赫尔格抹掉他脸上自己的泪水和血水,“我们现在很安全,你也会好起来。等你一觉睡醒,一切都会好的。”
第104章 初愈
在清醒的状态下自行割掉兽角,其疼痛程度超乎赫尔格想象。他元气大伤,昏昏沉沉地搂着尼禄,从天亮守到天黑。
尼禄出了很多汗,一会儿又冷得直哆嗦,赫尔格没有力气再折腾别的,重新生了一次火之后就睡着了。日落西山之际,尼禄的体温逐渐恢复正常,算是死里逃生走过一遭。
醒来后,尼禄先是好半天没有缓过神来。闭上眼之前,他短暂又贫乏的一生在眼前闪过,光怪陆离的画面上流过雨水的湿痕,如万花筒一般失真又遥远。
尼禄看着陌生又破败的天花板,浑身又黏又热,一瞬间以为自己是在梦中来到了雨林。然后他看见歪着头抱着自己的赫尔格,以及他头顶断掉的兽角,顿时就明白了。
尼禄一时间千种滋味涌上心头,他余光瞥见不远处地上放着的玻璃罐,闭了闭眼,有点不敢面对赫伯特。
他一动,赫尔格立刻就醒了,他迷迷瞪瞪的,眼下泛着乌青,还冒着胡茬,憔悴得不行。他几乎是本能地第一时间查看尼禄,见尼禄张开眼看着他,先是一愣,而后满面全是担忧:“你怎么样?”
可能是受伤和病痛让他脆弱,尼禄一下有点想哭——他几乎从来很难为自己或为别人产生想哭的冲动,不论是看悲情的电影,读悲伤的小说,还是被误解、被冷对,亦或是被冤枉被责难的时候。但是这一刻,他心底某种人性的东西被无限放大了,他惊讶地发现自己其实特别想活着。
他吃了赫尔格的角,喝了他的血,切切实实地拥有了一部分的他。或许正是这样,他就连心脏搏动的频率都更像一个真真正正的人了。
他看着赫尔格头顶,心疼得说不出话来,赫尔格见他一直一语不发,着急了:“哪里痛?是不是肩膀?你怎么了,烧糊涂了?”
尼禄摇摇头:“好累,但我想……我今天应该不会死了。”
赫尔格一瞬间清醒过来,瞪大眼看着他:“真的吗?”
“嗯,”尼禄点点头,摸着赫尔格的头发,小心翼翼避开那残缺兽角鲜红的断面:“害你担心了,对不起。”
赫尔格肉眼可见地松了一口气,他松开僵硬的胳膊,一时间有点不知道如何是好,结巴道:“吓……吓我一跳。”
尼禄微笑了一下,他浑身都脏兮兮、黏糊糊的,十分不舒服,他试着坐直身体稍微活动一下,忽觉饥肠辘辘。
尼禄眨巴了一下眼睛:“我好像,有点饿。”
这么说了之后,他才发现自己简直饿得前胸贴后背,赫尔格惊喜道:“真的吗?觉得饿是好事,我出去找点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