劝君莫惜金缕衣(30)
很显然,缕衣不是南风的对手。
两人的体力相差实在太过悬殊,魁梧的南风几乎可以将缕衣完全包裹起来,这不是一场公平的较量。
何况战场上杀敌,技巧并不是最重要的,关键是勇气和判断。金缕衣身为武将,擅长马上工夫而非这样的剑术比试,占不到便宜本是在众人意料中的。
两人对立片刻,南风再度合身抢上,手中的重剑劈向了缕衣!
牟一苇手攥的死紧,温暖的阳光下身躯竟止不住的轻微颤抖。夏钧雷脸色更为难看,沉默着一言不发。
他们都很疑惑,缕衣明知自己不会是南风对手,何必要冒险帮夏钧雷解围?眼下南风招招进逼,缕衣节节败退,不知还能撑多久,怎能不让人忧心?
与其如此,还不如早早弃剑认输,尚能留一分风度。
如此道理,以缕衣之聪慧,焉能看不出来,为何还要咬牙苦撑?
牟一苇扭头看向杨靖,只见杨靖面色如常,只是眼中的得意再也掩饰不住,心下不由微乱。他相信缕衣如此必有道理,可还是忍不住担心。
周鼎华坐在九成宫外的殿檐下,漫不经心的观察着站在身畔的诸位大臣,看到各人的表情,不禁轻轻一笑。
转面望向场中激烈争斗的两人,周鼎华微微眯起了眼睛。
金缕衣虽然气力远远不如南风,可是身形灵巧。每当南风狠命扑过之时,金缕衣便立即躲闪开来,待南风气势一歇,金缕衣就突然偷袭几招。看似金缕衣节节吃亏,实则打的南风十分被动,恐怕不只不觉间已将南风的体力消耗殆尽了……
制胜之道,讲正道亦讲诡道,而身为帝王,周鼎华自然深通兵法王道中的机谋策略:高手对决,较量的绝不仅仅是剑法,更还有精神、意志、心机与谋略。其实与一场战争并无二致。
金缕衣先以败退假象迷惑南风,使南风放松警惕;再以骄兵之计引诱南风,使其逐渐消耗体力。待南风力尽之刻,便是其惨败之时!
南风纵然有几把蛮力,却远远没有金缕衣的心机。可笑他已经一步步踏入金缕衣设好的圈套里,还懵懵不知。
避其朝锐,击其暮归,看来这个金缕衣,深通用兵之道啊。
不由自主的看向厮杀中的金缕衣,夺目剑光中,英挺的身姿恍如孤鸿翱翔于天际,即使身边险象环生,他仍是坚不可摧。
周鼎华心念忽然一动,有一种极为熟悉的感觉弥漫在心间。
风声止息。
南风的剑疾如狂风,猛若惊雷,他已经不再防守,几乎招招都是抢攻,进攻的气势凌厉迫人,剑法更是辛辣无比,不给人留下半分招架的余地。
缕衣身影飘飘,及时闪开致命一剑。只是身姿已不复潇洒。显见得是体力消耗过剧,无以为继了。
南风又刺了个空,怒气暴涨,出手更加肆无忌惮,长剑霍霍,洒下漫天雪片般的剑光,直向缕衣逼来,竟是要置人于死地。剑上寒光如雪,森然的剑气夺面而来,呼吸之间已到了眼前。
缕衣长啸一声,陡然翻身而起,脚尖踏上了南风来不及抽回的剑,刹那间有若鹰击长空,蜻蜓点水,仙鹤回翔!
南风大惊,猛然抽剑反削回去,向着缕衣正往下坠落的身躯横扫过去,力发千钧,震起了满地黄叶。
缕衣没有闪避。
剑穿透了翩跹乱舞的黄叶,准确刺向缕衣的面颊,出手既准且快,毫不容情。
有人已经失声惊呼。
周鼎华默然看着,嘴角勾起一个几不可察的笑容。
南风的剑挟着雷霆万钧的气势劈开层层气浪到了眼前,缕衣闭上了眼睛。就在剑锋沾身,撩起一缕青丝的瞬间,出剑!
光如匹练般当空飞舞,交织成一片雪亮的剑幕。急如骤雨般的兵刃交击声锵然不断,竟连成了一声龙吟般的清响,分不清招式的间隙。
缕衣身形急闪,手中的长剑如闪电般激射而出,雪亮的剑锋映着耀眼的阳光,灿烂得眩人眼目。
宝剑横空,当头劈下,去势迅猛无伦。这一剑绝无花巧,剑势却是气—贯—河—岳,威—凌—天—下!
南风周围的方圆数尺都被笼罩在剑势内,避无可避。南风惟有举剑格挡,两剑相交,只听得‘啪’的一声,他手中的长剑已断,劈落的剑余势未衰,呼啸着,当头罩了下去……
噗————
殷红的鲜血从南风身上不断流出,由星星缕缕逐渐扩大,终于爆裂开来。
南风的身躯突然裂成了两半,颓然倒下,鲜血像泉水一样疯狂涌出,染红了九成宫外的青石砖。
满场寂然。所有人都安静无声地望向了空场。
有细细的风悄然掠过,拨动了琉璃瓦上缀的纤巧铜铃。铃铛发出一连串悦耳的脆响,不知道是叹息还是嘲笑。
缕衣漠然的拭去了满手鲜血,还剑入鞘,跪在鼎华面前。
“微臣失手,请陛下降罪责罚!”
杨靖脸色铁青,已经无法维持身为丞相的风度,手指抖得厉害。
夏钧雷和牟一苇还来不及喜出望外,却又忍不住为缕衣忧心忡忡。
然而,没有人站出来说话。缕衣虽然赢得了这场比赛,却当众击杀了杨丞相的武士,驳尽了杨靖的脸面。
毕竟是人命,只有皇上,才能做出最终的决断。
然而周鼎华,不动声色。
缕衣大胆抬起头来,正和周鼎华的目光相撞,他看到那双深黑莫测的虎目里,有着探究的光芒。
缕衣不避不让,迎着那两道犀利如剑的目光,静静与周鼎华对视。
“卿为何要杀南风?”一片静默中,周鼎华突然开口。
“因为他是弱者,生死存亡的较量中,弱者,必须死!”
缕衣扬起头来,清晰无比的回答。
夏钧雷惊急交加,这个缕衣,为什么不说是自己失手所致,眼下这般,分明是自讨重罪!刚要出列为缕衣求情,却被一苇拉住了。夏钧雷吃惊的回望一苇,却见一苇平静的摇摇头,低声道“我们再等等。”
杨靖终于忍不住了,出列奏道“金缕衣胆大妄为,恣意杀戮,理当惩戒。请皇上下旨!”
周鼎华不置可否,挥挥手,令杨靖退下,杨靖不甘,还要再说,却被一旁同僚谢观的眼色制止了,只得悻悻退在一旁。
周鼎华认真的看着缕衣,忽然剑眉一挑,笑了。
缕衣离的很近,周鼎华的笑容尽收眼底。
“敢做敢当,机变果断,此朕良将也!” 周鼎华的声音十分洪亮“如此难得将才,岂能不赏?”
说着,竟亲自走下御座,扶起了缕衣。同时解开腰悬佩剑,替缕衣挂上。
“卿他日必能成为我大周栋梁之才,朕赐卿佩剑,望卿时时励志,为我大周建功立业!”
周鼎华重重拍了拍缕衣的肩膀,眉眼含笑,语声温和,有一种令人如沐春风的感觉.
缕衣神色没有任何变化,在一片或羡慕或嫉妒的眼神中拜倒在地“臣,谢主隆恩!”
第 45 章
傍晚,浸透了鲜血似的晚霞就铺满了皇宫上空的那一片天。已经有些幽暗的天幕下,是上书房曲折如迷宫一样的回廊。
宫宴后,缕衣静静站在院子里,等候着皇上的召见。
这是缕衣第一次入宫,不过他对皇宫,其实并不陌生。
抬头望向最北的方向,那里有重重琉璃殿宇,沉静的伫立在晚霞中。黄绿色的琉璃瓦片反射着夕阳余辉,倒影出点点粼光。
那里就是照夜宫吧,当年母亲生活的地方,曾经是大周后宫里最华艳也是最凄凉的传奇。
母亲一生的梦想,是离开这所阴暗陈腐的皇宫,与父亲相守一世。然而时光轮回到今日,缕衣又怀着自己幽暗而华丽的梦想,重新走入这个权利的旋涡。
这是缕衣的选择,无论结局如何。
禁宫暗影交叠,上书房孤独的耸立在整个皇宫的中央,放佛在暮霭中蛰伏的兽。它的黑瓦朱墙昭示着大周天子至高无上的威仪,还有不容挑战的权力。
缕衣抬起头,看着用小篆书写着“河清海晏”的淡青色瓦当,绽开一个冰冷的笑容。
古老宫殿的雕花门在他眼前打开又合上,牟一苇站在了缕衣面前,神色平静,看不出是凝重还是轻松。他身后立着的是天子的贴身太监总管,董笠。
“不用担心,谨言慎行。”错身而过的一瞬间,牟一苇轻轻握了握缕衣的手,低声叮嘱。
“金将军,皇上宣召,请随奴才来。”
尖细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董笠狭长的眼睛正看着缕衣。
缕衣微微一笑“公公请。”
随着沉重的宫门在身后缓缓关闭,上书房里只剩下了缕衣和当今的天子。周鼎华负手站在窗前,他的脸孔逆着光,云霞的影子投在他的面上,带了鲜血和黑暗的色泽,看不清表情。
这个动作,让缕衣想起了在永陵山坡上的那一晚,周鼎华也是这样负手站着。那夜的月光明亮而平和,山岚里冰凉的风掀起了他的衣角,少年天子高傲的立在山峦之巅,仿佛振翅欲飞的苍鹰。恍惚间,已是一派君临天下的帝王气象。
那一刻,缕衣从他的眼底读出了天下。
如今算来,竟然已经整整十年。十年,足以让人改变很多,不知道现在的周鼎华,是否已经成为了一名合格的帝王。
“微臣金缕衣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缕衣匍匐在天子脚下,恰好可以看到君王绣着金龙的朝靴已经到了自己的面前。
“平身吧。”周鼎华的声音保持着一贯的平和,正如朝野中传说的那样,他是一个中正平和的皇帝,进退有度,谦恭遵礼。虽然并不昏庸,但也不可能创造出先帝那样的丰功伟业。
可是缕衣知道,事实决不像传说的那样。从在功德碑前看到周鼎华的第一眼,缕衣就知道,周鼎华是一只深藏不露的猎豹,不击则已,一出手必是迅若雷霆,绝不会留给对手喘息的机会。
“谢陛下!”缕衣站起来,眸光流转的一瞬,已与周鼎华相遇。
那个人的眼睛实在很深邃,像是千年古井,不见一丝波澜。也惟其如此,缕衣丝毫看不出皇上的用意。
“朕听说在朔州,金卿立过不少战功,还救过钧雷的性命?”周鼎华没有远离,就站在缕衣身前不到两步的地方,淡淡开口。
“微臣惭愧。”
周鼎华轻轻颔首“那道《请兵破虏四事疏》,朕仔细看过,金卿的想法很不错,朕已经下旨在霸州、历州、泾州等地试行。不知道金卿可还有什么高见?”
缕衣知道先前的接见中夏钧雷和一苇一定已经向皇上表明立场了,此时说话也不必再避忌。当下也不推辞,微微一躬身“臣有一建议,不知当讲不当讲。”
鼎华忽然笑了“但讲无妨。”
“臣来京途中,见永昌县山深林密,极适宜练兵。永昌离京师仅三十里,快马加鞭两个时辰就可到达。若是陛下遣一心腹之军,匿于永昌境内,既能掩人耳目,又可防备京师异变。不过京师附近驻军皆记录在册,一旦暗中调动立即便会有人察觉。因此臣请陛下拨朔州精锐往永昌县驻防,其开支则可从拨往边境的军费中截留。还请陛下定夺!”
缕衣一口气说完了暗中筹划数日的事情,垂着头恭聆圣训,谁知道半晌也没听见皇上的意见,不由抬起了头看向周鼎华。
周鼎华在静静的看着他,虎目中流露出难言的光华,点点璀璨,闪亮如星。
“陛下……”缕衣轻声唤。
“哈哈,好个金缕衣!”周鼎华的笑声突然爆发在已经逐渐阴暗的上书房里,缕衣蓦然有种寒冷的感觉,非常的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