劝君莫惜金缕衣(125)
那年朔州战后,浑身浴血的少年士兵越众而出,骄傲地抬起了美丽的双眸。那样的眼神,是最深的夜里最浓的火,让牟一苇陷落一生。
凝眸间,万劫成灰。
——————————————————115章完————————————————————
第 116 章
“铛”
不知从何处飞来一截裹挟着劲风的树枝,刹那即被锋芒锐利的腾蛟剑劈为两段,却也在间不容发之际截住了卫彰的剑。
茫茫雨幕里,一抹秀美的身影越过重重包围直扑过来,纵身护在了缕衣身前,圆睁的妙目死死瞪着卫彰,满面悲愤之色。
卫彰本欲再度刺出的剑霎时顿住了,凌厉嗜杀的眼神也慢慢缓和下来,轻轻唤了声:“阿璃!”
“住口!”卫璃怒喝一声,提剑直指卫彰,恨声斥道:“我卫璃没有你这样忘恩负义、背主求荣的大哥!你忘记是谁将你从普通士卒提拔到三军之首?你忘记是谁在益州舍生忘死的救我们性命?你忘记是谁给了你皇亲国戚的身份,荣宠不衰?难道一辈子的知遇之恩、十几年的患难与共,都抵不过你一枕皇帝梦吗,大哥?你真是太让妹妹失望了!”
卫彰被自己妹妹这样毫不留情的当众斥责,脸上瞬间掠过一丝尴尬之色,转眼又恼羞成怒:“妇道人家懂什么?阿璃,让开!”
卫璃不仅没有让开,反而踏前一步,将缕衣牢牢守护在身后,明亮锐利的目光扫过眼前渐渐围拢的披甲武士,寒夜冷雨映入她的眼眸,闪烁着钢铁一般的意志。
雨雾重重,遮住了卫璃的表情,缕衣只听到卫璃坚定如金石的声音——
“谁敢动我夫婿,先过卫璃这一关!”
轰隆隆,咔——咔——
一道刺眼的闪电呼啸着劈落苍穹,伴随着卫彰的怒吼在不远处爆裂开来。
“铁血卫,把这两人统统拿下!”
随着卫彰一声令下,铁血卫毫无顾忌的蜂拥而上,卫璃横剑当胸,挥手,剑落,刹那御极宫前血流成河。
卫璃自幼得异人授业,武艺不在白羽清之下,连缕衣卫彰也多向她讨教。而今卫璃全力施为,一时无人能撄其锋。
天地之间雷电交加,风急雨乱,密集如战鼓鼓点一般的声音打落在一片空芒的黑暗中,伴随着卫璃凌厉的剑锋划过苍茫天幕。
暴雨如注,雨水淋得夜色里激战的人狼狈不堪,身负重伤的缕衣脸色惨白,虚弱至极,被卫璃拖着一路向宫外冲去。宫内虽然被卫彰的叛军重重包围,但是神京城内外还在缕衣的控制之下,只要能逃出皇宫,缕衣就有活命的机会。
眼看缕衣性命垂危,卫璃不顾一切拼杀出一条血路,手下的宝剑愈舞愈疾,真气贯注于剑锋之上,剑光如怒涛卷霜雪,迅猛而激烈。所过之处,风刃于无形中劈开冷寂的空气,向四周的人袭去。
刹那鲜血四溅,围在近前的铁血卫惨叫着退开,然而很快又有更多的铁血卫围堵上来,一步一步逼近二人。
包围圈在逐渐缩小,卫璃且战且退,喊杀声,金鼓声,还有刀剑在暗夜中刺耳的碰撞声,在御极宫外汇聚成一片。
缕衣眼见形势越来越不利,知道自己拖累了卫璃,他与卫璃夫妻十载,却始终没有好好待过她,让她过得像一位真正富贵无忧的皇后。如今众叛亲离,却是卫璃不离不弃守在身边,为他舍生忘死,愧疚之情不禁如潮水一般弥漫了缕衣的心脏。
如今周鼎华魂归黄泉,牟一苇飘然远去,苍茫世间,只剩他一人而已,还有何可眷恋的?他本不爱卫璃,已经耽误了她半世,如今又怎么忍心再让她为自己陷入苦战?不若就此放她自由吧。
猛地推了卫璃一把,缕衣低吼:“不必顾我,走!”
厮杀之时蓦然听到这一声,卫璃眼圈瞬间就红了,陡然转头看着缕衣,卫璃声嘶力竭的喊声有如子规凄厉的哀鸣:“休想让我丢下你,你是我此生唯一的爱人啊,夫君!”
凌空落下的雨花被剑锋劈出一个绝美的弧度,萦绕着卫璃轻盈的身影,凝固在缕衣黑色的瞳眸里。
“阿璃,回来。再不退下为兄就真的不客气了!”卫彰一边调遣弓箭手一边在雨里怒气勃发的大吼,试图劝服妹妹回心转意。
卫璃对卫彰的威胁仿佛充耳未闻,撮唇一啸,远处骤然传来一阵密集的马蹄声,一匹高大的骏马应声疾驰而来,横跨过铁血卫的重重包围,扬蹄立在了缕衣和卫璃面前,正是卫璃平日的坐骑。
卫璃将缕衣扶上马背,用力将剑鞘抽在马臀之上,骏马长嘶一声,自四周铁血卫的头顶一跃而过,瞬间便已奔出包围圈。
“拦住他!”卫彰气急败坏地对着手下厉声下令,然而追击的铁血卫纷纷被卫璃阻挡,卫璃的剑带着决绝的气势挥了出去,再无反顾,杀!
“阿璃!”
缕衣用尽浑身力气勒住了狂奔的骏马,调转方向杀回包围圈接应卫璃。他甫一靠近,便有乱箭攒射过来,无数铁簇上闪烁的寒光仿佛交织成了一张毫无破绽的大网,铺天盖地的朝着缕衣罩了下来。
“夫君!”卫璃惊呼的声音划破苍穹,身影比呼声更快一步扑了上去,替缕衣挡住了密集如飞蝗般的箭雨。
……
“轰……咔啦——咔——”
惊雷震耳欲聋,瞬息狂风大作,飞沙走石,一俯一仰之间,天地变色。
夜色尽头,那一抹血色艳丽的刺人双目,秀丽的身影在黑暗中一点一点地模糊,终是芙蓉泣露,群玉倾颓。
名花曾倾国,却在这一宵冷雨之中,无声而葬。
时间仿佛定格在这一刻,卫彰惊恐的睁大了眼睛,看着唯一的亲人缓缓倒下,跌落在一地泥水尘埃之中,张了张嘴,声音却死死卡在了喉咙里,只有一股血气喷涌而出,溅湿了他明黄色的战袍。
“阿璃!————————————”
缕衣滚落下马,一把抱起了威力冰冷的身体,胸中冲天的愤怒和哀伤无从排解,化作疯狂的笑声在暗夜里回荡不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夜那么长,那么冷,暴雨如瀑,森森地落下,置身其中的人无一不感觉到一股无底的寒意。缕衣那森寒的笑,一声声仿佛都在讽刺着他们,为了那些贪、嗔、愤、欲,辗转踏伐,拼死厮杀,到了最后却还是一无所有,如此的可叹可笑!
不知过了多久,那笑声才渐渐淡去,一道宝剑的寒光却蓦然暴起,缕衣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掷出了卫璃的剑。剑光闪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穿过重重铁血卫,转眼削过卫彰的脖颈,带起一股血腥的旋风。
野心未泯的头颅“咯”地滚了下来,不肯瞑目,空白地瞪着自己倒下的身躯,面上的哀戚之色还未散去,似乎在嘲弄着,他这荒诞可悲的一生。
血溅了一地。
苍天还在嘶哑的哭泣着,滚滚而落的雨水浸湿了卫璃明丽的面容,湿漉漉的长发紧紧贴在她颊边,幽幽缠绕着缕衣近乎崩裂的心脏。
他想起那个斜阳将暮的傍晚,日光映入水中,波纹荡漾,江水一半泛着清冷的色泽,另一半却红的如同燃烧起来。
前去益州的船上,冲撞了他的少女绿裙翠袖,带着嫩黄的花环,笑容明艳的仿佛夏日的阳光。
一切还如昨日。
……
百转柔肠,无语凝噎,缕衣一字一句,对着卫璃轻念: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移。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
阿璃,终是我,负了你!
——————————————2013.4.7——————————————————
雨淋漓,泪无声。
忽急忽缓的雨滴敲打着凄迷的调子,似诉非诉,似泣非泣,声声催人肝肠断。
缕衣伏在尘埃里,眼底一片恍惚,湿漉漉的长发蜿蜒一地,狼狈里隐隐透出一丝脆弱。
环顾四周,一切都笼罩在了凄冷夜雨里,朦胧模糊,犹如一场不真实的噩梦。远处万千宫阙沉静的伫立在雨幕中,如同历经沧桑的老者,波澜不惊地见证着这个畸形皇宫荣耀繁华背后所隐藏的种种污垢。
身旁静静仰卧的,是发妻僵硬冰冷的身体,周围虎视眈眈的,是曾经信任倚重的手下。回首旧事,缕衣蓦然发现那些阴谋诡计、权利争夺似乎从未远离过他的生命,那些扭曲污浊、血腥杀戮则贯穿了他不算漫长的一生。
曾经年少,缕衣怀着自己幽暗而华丽的梦想,一步一步踏入皇城这个权利的旋涡,甚至一度沉浸其中。然而二十多年来,这个地方耗干了他的锦绣年华,摧毁了他的甜蜜爱情,夺走了他身边可以称之为美好的一切,他却深深陷入其中,挣不脱,也逃不掉。
如今的金缕衣,皇权衰落,众叛亲离,相伴十载的皇后死在眼前,不离不弃的知己命殒沙场,连他自己也命不久长,而他一生挚爱的那个男人,死在了前来向他复仇的路上,在他已然鲜血淋漓的心底留下一道道鲜明到痛不欲生的伤痕……当初用尽心机不计代价得到的这一切,难道就是为了今天这样一个一无所有的结局?
金缕衣的一生,何其可笑,何其可悲!
咔——咔————轰——
一道厉光划破天际,霹雳声震耳欲聋。
雨势陡然变大,呼啸着从天而降的无根之水冲刷着地面上干涸的污血,却再也冲不干净金缕衣一身的罪孽!
缕衣再一次狂笑起来,笑声回荡在天地之间,撕裂墨色的暗夜。风雨如同一声声催人的金鼓,他摇摇晃晃站起身,不知是从谁手里抢来的剑,不知被他手刃的又是谁。缕衣陷入了一片疯狂血腥的深渊之中,只有杀戮才能发泄胸中无边无际的痛苦。手中剑在夜雨之中划过凌厉的轨迹,魅惑的眼眸则被鲜血染红,刀剑刺入身体的感觉流连在手中,还有浓重的血的气息,喷溅在他身上……
意识已经完全混乱了,缕衣根本不清楚属下朱彤的军队何时杀入皇宫救驾,卫彰的残党何时惊得四散奔逃,他又是何时夺马离开神京的。当他浑身沸腾的血液逐渐冷却下来的时候,却蓦然发现自己已纵马狂奔到了穷碧湖边。
疲惫的喘着粗气,缕衣不禁苦笑,原来心底最深处,还是不肯相信他的死讯,非亲来看一眼才肯甘心。
霄山被牟一苇炸开一道巨大的豁口,山体在三江强烈的水流冲击下分崩离析,声势可谓石破天惊。穷碧湖如同天河倒倾,呼啸的水流吞噬了一切生灵,连神京也受到了影响,天象异变,寒冬之际竟然暴雨连绵。待发狂的洪水最终平静下来时,山河早已不复旧貌。霄山彻底崩塌,绵延百里的大周神山被夷为平地,烟光霞霭、碧波茫茫的穷碧湖则化作人间炼狱。血战之后,南北相望三百里的湖水,赫然被血水染红了大半,断手断脚的浮尸成片成片的聚集在湖岸附近,密密麻麻不计其数,一个个身体残缺不全,神色痛苦哀切,那情形简直惨绝人寰。
穷碧湖一战,天地变色,生灵涂炭,国力十年难复。多少白发送黑发,多少怨妇思亡人,追根溯源,发动这一切的金缕衣与周鼎华,皆是罪人。
这么多将士殒命于此,难道那牟一苇和周鼎华也真的……
缕衣不敢再往下想,可是心却在不停地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