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将明(45)
也不知道叶吟若是听到了会不会往他的桃花酿里下毒。
贤王手上血债累累,罄竹难书,一时之间民愤沸腾。
而对于说书先生口中因为意图揭发贤王罪行而被屡屡冤枉暗害的将军,民间亦涌现出不少他的拥护者,有意思的是,这些人中有不少也曾人云亦云地骂过他,如今知晓一切恶名都是贤王一党有意散播的结果,因为心怀愧疚反而对他倍加崇敬。
凌松官复原职的朝会上,少帝竟然走下了御座,亲自用双手将他托起,动情道:“这些日子,辛苦容雪了。”
赏赐流水般涌入重新高悬牌匾的将军府中,无上圣宠可见一斑。
而从贤王遮天阴谋的落幕开始,这一把天子之剑终于初露锋芒,自此开启了接下来数十年的清明政治。
75
王妃重新恢复意识的时候,发现自己被困在一个暗不透光的洞窟里,平日里保养得宜的双手被牢牢缚起,整个人被悬吊在一个深坑的上方,坑内黑压压地看不清楚状况,却似有硬壳碰撞发出的喀啦喀啦的响声。
作为巫族蛊毒双修的圣女,这样的声音王妃再熟悉不过了——这是那些恶心的虫子进食时会发出的响动。
她谨慎地观察了一下左右,黑黢黢地看不清任何东西,于是试探地叫了一声一直以来侍奉她的巫族侍女名字:“ ……阿蛮?”
周围没有人出声回应,王妃却只是不屑地撇了撇嘴。
她知道族人积怨已深,但是自己毕竟是巫族唯一的圣女,他们最多将自己吊起来出出气,最后还不是要跪在地上求她传达神明的旨意。
“你该不会还以为是巫族偷梁换柱,将你救出来的吧?”一个喑哑的声音突然从黑暗甬道中幽幽响起,“偷梁换柱倒是真的,我当然不舍得你就那样死了——那对你来说未免也太过轻松了一些。”
王妃一丝不苟的艳丽面容上终于显露出一些慌乱的神色:“什么人!你是谁?”
缓步行来的男人着一袭墨蓝长衫,幽暗的烛火映亮了他没有半点花纹的假面。
“听闻南疆有一‘养蛊’之术,是将百种剧毒之物放入同一深坑内,再覆上盖子让它们互相蚕食,活到最后的那一只便可称蛊王。”他说着,轻轻击了击掌,“王妃蛇蝎心肠,胜过百毒万蛊。想来定能带来一场精彩的争斗……”
深坑两侧拉着绳子的铁面人稍微放松了力度,王妃尖叫着向下滑落, 直到足尖堪堪能触碰到坑底才停了下来,甚至已经能感受到蠢蠢欲动的蛊虫隔着鞋底试图啃咬她的足尖。
这个人是真的想要她死!
终于意识到这个事实的王妃此刻背后已是冷汗涔涔:“住手!等到我的族人清醒过来,他们不会放过你的!”
“喔,对了。忘了恭喜你,巫族终于要有能与神灵沟通的新圣女了。”叶吟又走近了一些,目光诚挚地注视着她,“这一次,她不用担心会半途夭折,终于能够平安长大了。”
圣女本应该在婚嫁之后便归还责任和荣光,然而王妃贪恋手中的权柄,为了控制族人不断被她吸血,倾举族之力供养一人,多年来竟不断以各种手段暗害族中新诞生的圣女。
然而灵魂不再纯净的她其实渐渐已经无法听到神灵的声音了。
“此等佳宴,还不快请王妃入席!”
意识到自己今日或许真的要以凄惨的死法命丧于此,王妃终于彻底慌乱起来,语无伦次地诅咒道:“你不能这样对我!我是朝廷命妇,是巫族尊贵的圣女!你、你不得好死!”
叶吟转身离去的脚步顿了顿,唇角染上一丝凉薄的笑意,最终在虫潮涌动的百蛊之宴与女人变了调的凄惨叫声中,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一切尘埃落定之后,凌松再一次小心翼翼地向叶凛提起了治脸的事情。
凌松心里清楚,脸上的伤疤不仅仅是一场那掀天大火留下的深深印记,更是叶凛无法摆脱的梦魇,是无数个黑夜里紧紧缠绕着他、让他几乎无法呼吸的心魔。
虽然叶凛没有提起过,但是凌松知道他有一段时间甚至认为,一切悲剧的起源正是这张脸,若是没有惜春楼一曲奏罢时的抬首展颜一笑,司刃未必会痴迷他若此。
没想到叶凛这回只考虑了不到半柱香,便爽快地答应了。
于是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出现在将军府的判官手只好臭着一张脸帮他调配药膏,一边抹药还要一边冷冰冰地嘴贱道:“都伤了这么多年了,就算用得药再好也没有可能完全恢复原来的样子。”
据说他被自己的楼主强硬地派过来之前,还难得多说了几个字,争辩了一番诸如“我这双手只会杀人和救人”之类的话。
未明楼主阴沉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最后慢悠悠地说:“如果你还留着想这双会杀人和救人的手,最好还是听话一些。”
“我清楚的。”坐在椅子上微仰着头方便他伤药的叶凛倒是很有礼貌,每次换完药都会恭恭敬敬地道一声辛苦先生。
判官手心里多少舒服了一些,离开之前也没忘叮嘱凌松道:“这是祛腐生肌的药膏,一日一换。刚敷上去会又痒又疼,你须得仔细照看着,让他再难受也要忍着,千万不能伸手去抓。”
凌松愣了一下:“会疼吗?”
判官手送了他一个巨大的白眼:“废话。”
送走了脾气过分暴躁的医师后,凌松握着椅子的扶手在叶凛面前缓缓半蹲了下来,小心地观察着他被绷带覆盖了一半的面容:“疼不疼?”
叶凛乖顺地没有试图去碰脸上的绷带,向着他轻轻摇了摇头,凌松却还是心疼得不行,握着他的手背蹭了蹭自己的脸,十分懊悔:“早知便不治了……”
“我知道你不是在意我的容貌,只是想让我不再顾忌他人的目光,坦坦荡荡地站在阳光下。”叶凛眉眼弯弯地注视着他,“而我亦想与你携手走在人群中。莫说本来就并不算痛,只要这么一想,什么样的痛,都比不得你喂我吃的这块糖的甜了。”
凌松:“!”
凌松蹲在原地把玩着他修长的手指用两个人都听得见的声音小声嘟囔:“很想亲凛凛,怎么办……”
叶凛忍俊不禁,装模作样地胡乱复述医师说过的话:“那也没办法呀,再难受也要忍着,千万不能用嘴去碰。”
好巧不巧,这日前来探望哥哥的叶吟撞上了拎着新茶来拜访友人的卫流光。
两人于叶凛房中狭路相逢,卫流光盯着叶吟摘下了面具后那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容,神情一阵恍惚,憋了好几天的话终于忍不住脱口而出。
“阿、阿莺妹妹,怎么会是个男孩子……”
叶吟姣好眉目间瞬间染上深重的戾气,他阴沉地盯着卫流光看了一会儿,突而唇角微勾,袍袖飞扬。
还没等沉浸在他这个令人难以离开目光的惊艳笑容中的卫流光回过神来,凌松已经当机立断拎起他后颈的衣领一个疾退,险险避开了迎面扑来在空中炸开一团绿色的诡异毒粉。
叶吟脸上转瞬即逝的笑容立刻消失了,瞪了一眼凌松冷冷道:“多管闲事。”
“我不出手,便看着你随意残害人命不成?!”
眼看着三个人之间气氛越发凝重,简直到了剑拔弩张的程度,叶凛突然开口出言劝阻道。
“阿莺,这样不太礼貌。”
他语气十分温和,仿佛叶吟刚刚不是想杀了卫流光,而只是不轻不重地打了他一拳一样。
“不带这样的啊将明——”从少年时就早已习惯被这两个人挤兑的卫流光似乎也没把自己刚刚差点被弄死当回事,转身就想扑到叶凛身上哀嚎,途中却被凌松硬生生截了回来,拎着颈后的衣服摆到一边放好。
被像一件物品一样提来提去的卫流光还来不及表达自己的不满,便见一道残影掠过,刚刚还针锋相对的两个人竟直接消失了面前,过了一会儿,院子里突然传来了一阵乒铃乓啷的巨响。
卫流光目瞪口呆:“这、这么激烈的吗,不会出什么事吧?”
叶凛却笑眯眯地拉着他坐了下来,一起分享桌子上刚刚斟好的清茶和厨房新制的点心:“他们有分寸的,流光看着便好。”
卫流光怀疑他本来想说的是坐着看戏便好,站在原地手足无措地紧张了一阵,却也不知不觉地被叶凛说服了,坐下来一边看院子里的两人打架一边嗑起了瓜子。
这两人果真是极有分寸,明明一出手都是惊心动魄的杀招,打到最后差点拆了大半个院子,彼此的衣服都被长剑或是暗器划得破破烂烂,却硬是没有伤到对方分毫。
叶凛赞美了一句新作的桃花糕的味道,淡定地下了结语:“比武切磋,点到为止,大善。”
他想了想,又叮嘱垂着头一副做错事的样子回到他面前的二人,“扫帚就在屋后的杂物间内,待会儿记得把院子打扫干净。”
76
凌松和叶吟多次大打出手之后,终于看在叶凛的面子上——亦或是不想再顶着烈日打扫庭院的份上——暂时休战了。
这天晚上月色很好,凌松邀请半夜鬼鬼祟祟地从屋顶上路过的叶吟一起喝酒。
叶吟犹豫了一下,居然也不甘不愿地在他旁边坐了下来。
酒过三巡,两个人都慢慢放下了些拘束,也没有平日在对方面前那样装模作样了。
凌松将当年喝酒误事的惨痛教训记得很牢,察觉到自己稍微有些醉意后便不再为自己倒酒。
反倒是叶吟像是突然对杯中的色泽明亮的液体产生了莫大的兴趣,一杯接一杯像喝水似的仰头就灌,等到凌松发现哪里不对拎起坛子晃了晃,才发现里面居然已经空了。
“暴殄天物啊,”凌松痛心疾首,“一年也酿不出几坛子的碧光洒,居然就这样被你喝光了!”
叶吟一贯面无表情的俊秀面容上看不出半点醉意,冷冷道:“小气吧啦的,不知道哥哥怎么受得了你。”
“……”凌松深深吸了一口气,在心底反复说服自己他是凛凛的弟弟不能揍他长了这样一张脸不能揍再怎么说他也帮过自己……不行了!真的好想把空酒坛往他头上砸啊!
然而在将军真正拿出凶器之前,叶吟突兀地开口说了一句:“……好好照顾他。”
凌松愣了一下,沉下声音道:“与其拜托我,为什么不自己留下来?”
叶吟望着远处出了一会儿神,随后摇了摇头,苦笑道:“……我已经没有这个资格了。”
他注视着自己摊开的掌心,这只手肌肉匀称,指节修长,在月光下泛着莹润的光泽,半点也不像沾满鲜血罪行累累的样子。
然而他清楚地记得,它曾经无数次毫不犹豫地握起尸骨之上的权杖,将利刃亲自送进无辜者的胸膛。
他放下酒杯就要转身离去,凌松在他身后叹了口气。
“你应该知道他也一样舍不得你。”
叶吟站了起来。
月光下的屋檐上,容颜俊秀的青年长身玉立,微微垂下的细长眼眸中无悲无喜。
若是没有那一夜烧红天际的熊熊烈焰,他或许会和当年的哥哥一样,在爱与呵护中一步一步长成一个风度翩翩的世家公子。
“但我若要走,他也不会挽留。”
“……再说了,”后面半句从他唇齿间飞快地含糊掠了过去,“他现在身边不是有你了吗。”
凌松突然兴奋:“诶你这话是在吃醋还是对我的肯定啊?以后是不是可以叫小叔子了?”
“滚!”
凌松当然不会从自己家里滚出去,反倒是叶吟第二天早上打包东西无声无息地离开了。
他短暂居住的房间被收拾得一尘不染,被子叠得棱角分明,仿佛从来没有染上过半点生人的气息。
凌松还不死心地翻遍了他的枕头和床底,念叨着这没良心的小子居然真的什么也没有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