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将明(23)
“你……” 他朝凌凌走近两步,却又踌躇着停了下来。
凌凌屏着呼吸绷紧了全身将初桃牢牢护在身后,估算着若是对方突然暴起,自己拼下性命能拖延得了多久。
他因为过度紧张眼前已经开始发花,却知晓自己此刻决不能倒下。
此时门外不远处突然传来一串凌乱的脚步声,大概是有护卫发现了潜入者的痕迹。
铁面人死死盯着凌凌,在原地僵硬地站了一会儿,才下定决心般转过身拉开窗户,跳上窗沿借力一蹬,几个起落间便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中。
凌凌长长舒出一口气,终于放心地晕了过去,腿一软就落入一个温暖宽厚的熟悉怀抱中。
完全失去意识前,他最后听到的是将军淬了烈焰一般暴怒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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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
经过这一夜,本来已经好得差不多的凌凌又开始反反复复地发起了低烧。
他再一次做起了噩梦。
漫天大火中,少女埋首在他怀中小声啜泣着,尚显稚嫩的娇俏容颜已经能够初窥日后惊艳的轮廓。
“哥哥……”
即使是颤抖而哽咽的声音,落在耳中依旧如珠如玉。
他抱紧了怀中的少女,又跌跌撞撞地往前走了几步。
然而通往大门的路却似乎没有尽头,脸上的伤口痛得越发厉害。他最终还是轻轻将怀中的少女放回了地上,在她惶惶不安而充满依恋的目光中,最后一次用拇指轻柔地拭去了她雪白容颜上残留的泪痕。
他的莺儿长大以后,一定会成为令世间惊叹的美人。
可惜……
可惜他再也看不到了。
凌凌昏睡的这段时间里,凌松一腔怒火无处发泄,面如寒霜地将府中所有护卫从上至下狠狠整治了一番。
一时之间府中人人噤如寒蝉,前段时间凌凌带来的春风拂面一般的松快气氛烟雾一般迅速消散了,整个将军府仿佛提前步入了寒冬,就连院子里桃树柔软的枝条看起来都蔫了下来。
凌松心里清楚这不是他们的错。他一开始也怀疑过是那日被贤王见到了凌凌,又看见他们两人举止亲密留下的祸患,然而贼人出入将军府于无人之境,又有不少人亲眼目睹他的的确确毫不遮掩地戴着那一张标志性的铁面,且出手狠辣不留一线生机,这怕是未明楼主左右的人才能做到。
他只是没有办法忘记亲眼看到凌凌倒在自己怀中时的后怕,仿佛即将又一次眼睁睁看着最珍贵的东西在眼前无法挽回地逝去。
凌松在府里发了一通脾气,又捎上卫流光一起去找未明楼的麻烦。
踩着他的地盘伤他的人……竟如此狂妄,未明楼这是在明晃晃地打他的脸,真当他府中无人吗!
于是一叶阁开始在交换情报时推三阻四似是而非,不肯再提供确切的消息渠道,让那群略略看去长了同一张脸的杀手出任务时吃了不少苦头。
也许是因为心虚,一贯最爱挑刺的未明楼主这一回对他们堪称挑衅的举动居然没什么反应。
也不知道是不是亲自出手时遇到刺儿头死在了半路上,凌松恶毒地猜想。
凌凌费力地动了动眼皮。
梦境里少女的灵动俏丽的一颦一笑宛在眼前,让他止不住地心头酸涩。
时至今日,他还是什么也做不了。
谁也救不了……
“公子……公子醒了!”少女惊喜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随即身侧越发嘈杂起来,似是有人有人步履匆匆地在他身边来来去去,还有人一直絮絮叨叨地在说些什么,朦朦胧胧地听得不太清楚。
凌凌怔怔地眨了一下眼。
初桃正跪在床前,黑白分明的杏眼中盛满了盈盈泪珠。
一袭鹅黄衣衫的浅杏正费力地试图把完全傻掉的她从床前拖走:“姐姐先起来,让医师帮公子看看……”
凌松面色沉郁步下生风地踏进门里时,又是一连串的兵荒马乱。
医师正在床边帮凌凌诊脉,于是堂堂一个将军便静静地站在角落远远地看着躺在床上的青年,连带着来来去去的侍从也噤了声脚步都放轻了。直到医师收回手起身向他汇报了一下情况,凌松冷峻的眉目才稍微舒展开来,挥挥手示意屋子里其他人都退下去。
他来到床前的时候,凌凌看起来还有些虚弱,却已经努力地抬起手轻轻抓住了他的衣袖。
怕他费力,凌松立刻随着他的动作挨着他在柔软的床垫上坐了下来,还没来得及开口,先被凌凌没头没尾地安慰了:“……您不要害怕。”
凌松:“?”
那只苍白细瘦的手顺着他短短的袖口摸到了他的手背,有气无力地拍了拍:“我已经没事了,别怕。”
那只手的主人甚至还迎上他的目光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来,似乎已经为这一次小别之后的相见等待了很久。
凌松被哽了一下,随即粗着声音恶狠狠地道:“我怕什么?倒是你一天到晚帮别人挡刀,我看倒是真的什么也没怕过!”
他看起来生气极了,暴烈的气势不受控制地从身周四散开来,这份怒火曾经在凌凌昏睡的几日里让全府上下莫敢缨其锋,然而此刻他却始终没有拂开凌凌的手。
凌凌于是得寸进尺,试探着缠上了他的手指:“是我不好,让您担心了……但是初桃是个女孩子,要是您和我易地而处,一定也会这样做的。”
凌松冷哼一声,没有说话。
凌凌只好继续哄他:“我知道错了,要不是您及时赶来接住了我,真不敢想会变成什么样子。又给您添麻烦了……”
“什么麻烦不麻烦的,”凌松有些不满地截断了他的话,“下次还敢不敢?”
“……”凌凌把脸往被子里埋了一点,默默地不说话了。
凌松简直要被他气笑了:“认错认得这么利索,然后下回还敢是吧?”
“如果是您的话,我真的没有办法坐视不理看着您受伤啊……”凌凌躲在被子里小小声念叨着。
“……”没想到他会突然说这种话,凌松转过脸去咳嗽了一声,最终还是把这件事轻轻放下了,飞快叮嘱道:“医师说你睡了几天烧反而退得差不多了,接下来给我好好休息别再想这么多有的没的懂了吗?”
“都听您的。”凌凌这会儿倒是乖得不行,过了一会儿又小心翼翼地来勾他的手指,“您不要责怪初桃,可以吗?”
凌松无奈道 :“我就罚了她一个月俸禄,放心了吧?”
毕竟是凌凌拼了命也要救下来的人,他总不能真的对她做些什么。
“一个月会不会太多了……”
“嗯?”
凌凌立刻改口:“我也觉得这样处置实是再好不过了,将军英明。”
他鲜少像这样胡闹,凌松实在没忍住笑出声来,揉乱了他软塌塌的一头乌发。
初桃消失了好几天,再次出现在凌凌面前时,直接扑通一声跪在了他的身前。
凌凌被吓了一跳,好说歹说让她先抬起头来,便看见自己向来沉稳的贴身侍女满面泪痕,无声地哭得惨兮兮的。
他伸出的手停在了半空中,犹豫了一下,还是从袖口掏出一张手帕递了过去。
初桃低声道谢后拭干眼泪,情绪稍微平静下来,双手将一张泛黄的纸张高高举过头顶:“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将军说了,从此初桃的命便是公子的命,”
凌凌愣了一下:“他、唉……你是自己愿意的吗?”
初桃闻言重重磕了几个响头,声音竟是又带上了哭腔:“公子若是不信初桃……”
凌凌连忙制止道:“好了好了,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先起来说话。”
他再三推拒,实在是再没办法,只得先将那张奴契妥帖地压进了抽屉的深处,心里却是盘算着若是日后初桃觅得了好人家,再将奴契连着嫁妆一起交给她。
“我先帮你收着吧。”
初桃稍微安心了些,最后向凌凌磕了个头,站起身时终于露出往日一般的浅浅微笑来。
凌凌注视着初桃,仿佛又看到了多年前在他怀中哭泣的少女。
……但是或许这次,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唯一令他烦恼的是,自此之后初桃和浅杏对待他更加精细了,仿佛是在照顾什么精致易碎的陶瓷娃娃。
若不是他坚定拒绝,怕是连饭都要喂到他嘴边,常常让他怀疑自己不只是发了个烧而是连手也断了。
41
凌凌前些日子一直隐隐约约有些消沉,食欲不振且打不起精神,病好之后竟反而好了一些,平日里也更加愿意和侍女们谈笑了,路过院中站得笔直的守卫时也不再避之不及,甚至有时还会微微一笑着问候两句。
他虽然容貌怕人了些,行止间自有一番风度天成,简直让一直暗中为新主人对他们有些冷淡而感到不安的守卫们受宠若惊。
凌松因为他身上悄然发生的变化而感到欣慰的同时,也多少能揣测出这种变化发生的原因。
——那是因为他发现他有为他人一战之力。
他还能够守护想要守护的人。
发现凌凌跟了他以后不是在受伤就是在生病,凌松在加强了府邸周围的警戒之余,每天早上也不肯让他继续睡眼朦胧地窝在柔软的被子里了,冷酷地把人挖起来跟着自己绕着王府跑几步打打拳。
他一开始并没有打算教凌凌什么招式,毕竟后者早已过了习武的年纪。他也摸过对方的根骨,发现并算不得上佳,故而不指望凌凌真的学会多少,只是活动一下筋骨做强身健体之用,免得凌凌风一吹就生病罢了。
只是回到将军府之后,凌凌慢慢不再习惯性地微躬着脊背,远远看去身姿挺秀如风中劲竹,没教几次就懂得在步法轻盈地在交手之际平衡重心,又兼之悟性极高,凌松在他面前演示了一套小擒拿,两遍之后凌凌就别无二致地拆了出来。
虽然某些动作还有不到位的地方,力度也尚嫌不足,但是这种聪颖已经足够令人惊艳。
凌松不由有些唏嘘,凌凌肯多跟他说话之后,他便发觉这个人平日里与旁人交往细致而温柔,懂得权衡又不会显得过分圆滑,这些年不知道被耽误了多少。他若不是这样的出身,有机会参加科考的话能在朝堂上混得如鱼得水也说不准。
这天清晨,两个人在院子里慢慢打了一套拳,拆了几招小擒拿。
见凌凌精神还不错——有一部分原因是凌松昨天晚上没舍得把人欺负太狠——凌松忍不住起了几分逗他玩儿的心思:“来比一场?”
凌凌无奈地看了他一眼:“……”
凌松竟然有种自己正在被凌凌宠爱的感觉。
对方明明处于相对弱势的地位,却似乎不再为以此为耻辱,反而常常对着自己露出那种无可奈何的、带着纵容的笑意。
而每每看到对方乌黑的眼底中泛起温柔的涟漪,凌松甚至会感觉一阵心慌。
像是重逢一位久别的故友,于遥远岁月里洒满温暖夕照的巷尾徐徐回首,向他露出一个再熟悉不过的浅浅微笑。
“好啊。”
凌松正神游天外,没想到他真能答应,连忙轻咳一声掩饰自己的走神,将不要脸进行到底:“比试的话,总得有点赌注吧?”
凌凌没脾气地笑起来,偏过头看着他:“您说?”
“嗯,”凌松用大拇指摩挲着下巴,佯做思考,“这样吧,输了的人今天晚上……要答应赢的人一个要求,怎么样?”
他把重音落在了今天晚上四个字上,凌凌耳尖不易察觉地微微红了,但还是爽快地点点头:“好啊。”
一开始拆招的时候凌松明显是在放水,反应得慢吞吞的。有几次眼见凌凌都要敲上他的穴道了,才手忙脚乱地避开。
打到一半却变了味,他一个风卷残叶拿住凌凌的手腕,掌心却蹭着手腕内侧那一小块细幼的皮肤不肯挪开了,简直是在明目张胆地吃豆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