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将明(22)
说到这里,他抬起眸温柔而恳切地注视着凌松,眼波中倒映着烛火荧荧,仿若逶迤暗河中的一星浮灯。
精心挑选的礼物被欣赏,凌松面上依然没有太多的表情,心中却暗自高兴,也顾不上自己根本不擅长束发的事实,一口答应下来。
于是凌凌被他安置在了屋里唯一一张镜子前,任他低着头笨手笨脚地折腾自己的头发,斟酌着开口道:“今日那位……说的革职,是发生了什么吗?”
凌松有些诧异般抬起眸与他在镜中对视了一眼。
凌凌马上道:“是我冒昧了,如果不方便说的话……”
“没什么不能说的。”凌松满不在意地挑起他的一绺头发,努力尝试着在簪子上缠得好看一些,“你别听他胡说,这老疯子一天到晚乱吠。只是些小事,我为了避嫌暂时上交了手上的一些权力,等到调查清楚便好了。”
凌凌欲言又止,终于还是开口道:“也许我已经逾越,但这不是小事……”
凌松专注于和凌凌的头发搏斗,漫不经心地说了声:“清者自清。”
被不轻不重地堵回去几次,凌凌似乎仍然不死心,十分隐晦地劝说道:“流言的传播不被制止的话,有一天就会变成事实……不仅仅是百姓,甚至更高一层的人,到了最后,也许所有人都会这样看您。”
从未见他如此执着于一件事,凌松不由眸光微闪。
凌松当然知道,类似的流言不知什么时候起传得到处都是,这些年还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记得很久以前率白羽骑班师回朝的时候,他还被大胆的姑娘从楼上往下抛的绢花洒了满头,渐渐却变成了这种一听到他的名声便家家户户门厅紧闭的状况。他的形象也在口耳相传中变得越来越奇怪,说什么臼头深目青面獠牙可止小儿夜啼的都有,故而他现下倒是可以坦坦荡荡地上街——毕竟一般人没办法将他真实的脸和传闻中那张奇丑无比的面孔划上等号。要不是腰间那把秋水色长剑多年来也随着他留下过零星吟血霜照的传说,今日那位摊主根本没有可能认出他。
他大概能猜到流言的传播的目的和其后的散布者,只是现在还不到采取措施的时候——不如说这种状况正是现在的他所乐见的。
凌凌透过镜子看到他面上神色,突然改口道:“原来您自有计较……是我多言了。”
“……” 凌松叹了一口气,“你怎么偏偏这样聪明呢?”
“你这样关心我,我很开心。”凌松摸了摸他柔软的长发,“好了,不用担心,我自有打算。”然后不等凌凌回话便扶着他的肩膀让他重新转回身去面对着镜子:“好不好看?”
凌凌看了看自己头顶如同展翅欲飞的雏鸟般形态笨拙的发髻,过分华丽的金簪歪歪斜斜地盘在上面,一端的宝石正映着烛火散发出耀目的光华:“……”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好看极了。”
大概是对自身的手艺还是有些自知之明的,身后的男人闷笑了几声。凌凌从镜中看到他俯下`身子缓缓靠近了自己,在光洁的颈侧印下了一个轻轻的吻。
金簪被抽开,柔软乌发流水般垂曳而下。
一个缠绵的吻后,凌松却克制地离开了怀中青年柔软的唇:“……你今晚回去好好休息。”
见凌凌面色茫然喘息未平,看起来十分惹人怜爱,又忍不住回去亲了亲他的鬓发,哑着声音解释道:“医师说你身子还在调养,房`事不宜太频繁。”
“……”凌凌把头埋进他怀里静静靠了一会儿,还忍不住用侧脸蹭了蹭,才恋恋不舍地被送出了门。凌松不顾他的婉拒,吩咐侍从一定要打着灯把他送回自己的院子。
凌松将他送到院口的时候,凌凌忍不住牵住了面前男人宽厚的手掌。许是因为刚刚有过亲密的接触,他的眸中还带着几分水光,眉宇间却仍有淡淡担忧:“我只希望您平安。”
凌松稍微用了些力回握了他的手:“我在一日,便能护你平安。”
“您明明知道我不是担心这个……”
凌松轻轻拍了拍他尚显单薄的背脊,却不再说话了。
——我宁愿你只是担心这个啊。
39
谁知第二天醒来,凌凌就发起了低烧。
这可把初桃和浅杏都急得一阵手忙脚乱,虽然向来知道这位公子体弱需要细心照料,但是这还是他来将军府之后第一次生病。
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得出将军有多宝贝这位公子,再说他虽然初看时觉得容貌吓人兼沉默寡言了些,相处了一段时间后,他院子里的侍者们却都慢慢察觉到这位公子其实是个极好相处的人。
像现在常常在凌凌独自吃饭时絮絮叨叨地管着他多吃点这个不能吃那些的初桃,第一次奉茶时见着他的脸还被狠狠骇了一跳,将茶盏整个摔在了裙摆上,结果不仅没有被责罚,反而被凌凌一脸紧张地托起了手细细查看,还关切地问她有没有烫伤。
现在初桃别说害怕了,反而时不时看着凌凌半张清俊的侧颜微微红了脸。
总觉得要不是将军积威甚重,她简直想亲手喂公子吃饭。
后来想起这一幕,不知道院子里有多少姑娘甚至小伙子都羡慕得红了眼。要知道这位公子虽然温和包容,却一向不喜他人近身,就连平时的穿衣梳洗都是自己动手的。
但是要说初桃对凌凌真的有什么肖想也不太像,她注视着公子的眼神就像是注视着什么将毛绒绒的、圆圆的脑袋埋进草丛里、嘴巴一动一动的只露出两只长长耳朵的小白兔,目光中充满了慈爱。
再说了,自从老将军去了之后,府上就没有添过新人,加上有些年纪大了想要颐养天年的家仆也被将军以厚礼待之送回了乡下,这将军府便一年比一年冷清起来,就连逢年吃团圆饭的时候人也是零星的坐不了几桌。
府里的侍从们看着将军身侧冷冷清清,眉间的戾气日复一日地深重,心里都是不好受的。
而等了这么多年,终于出现了一个能陪着将军,将他眼底终年不化的冰川融化成波澜微起的春水的人,不论对方是男是女,是美是丑,府中这些一路看着将军走过来的旧人暗地里看向凌凌的眼神都是充满感激的。
猜想大概是昨天带他上街时受了些惊吓,又把他累着了,凌松心下不免有些愧疚。
虽然医师来看过以后说病这一场未必不是好事,将体内一直以来的郁积的寒气发出去了便好,源源不断的珍贵药材还是流水一般往凌凌的院子里送。
凌松从早到晚地守了他几日,还抢了初桃浅杏的活儿试图亲手喂凌凌喝药,结果把乌黑的药汁洒满了凌凌的前襟。
凌凌:“……”他感觉自己病得更严重了。
直到凌凌稍微恢复了些力气,便开始无奈地试图把他从自己身边赶走,劝他去做正事,免得被自己传染了。
“我正是该闭门思过的时候呢,哪有什么事情做?”凌松睁着眼睛说瞎话,“再说了,我身体好得很,你不用担心这个。”
自从上次极其失败的尝试之后,他终于不再异想天开地试图做一些自己不擅长的事——比如说照顾人之类的,但还是止不住时不时就对凌凌揉揉摸摸,看看对方额头上的热度有没有降下来。
要是换了个人生着病还被这样骚扰,早就气得要打他了。只是凌凌面对他时半点脾气也没有,实在不堪其扰了也只是长眉微蹙,有气无力地轻轻圈住他乱动的手,有些虚弱地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来:“您可真是……”
被他这样“照顾”了几天,凌凌的病情居然真的好转了一些,热度也退去了不少。
凌松欣慰极了,吩咐初桃和浅杏照看好她们的主子后,终于能抽出空来去跟卫流光赔个礼。
结果他离开这么半天便出了事。
——谁能想到铁桶一般的将军府,今夜竟然悄无声息地潜入了一个刺客。
闪着寒芒的利刃死死抵着凌凌的脖颈:“别出声!”
凌凌一僵,随即配合着对方的命令放松了身体并未反抗,为了避免刺激到对方,他连呼吸也顺从地放轻了不少。
凶徒就着这个挟持着他的姿势微微转头,正好能看见他狰狞的半张侧脸,倒吸一口冷气,啧声道:“凌将军的品味真是越来越特别了啊……”
他的声音嘶哑难听得几乎不像是人类能够发出来的,如同拿一块铁片在破铜上反复刮擦,语气听起来竟像是和将军十分熟稔的样子。
对方跃进屋子里的时候甚至没有惊动一个护卫,且他虽然在看到凌凌的半脸后吃了一惊还出言嘲讽,但是握刀的手却始终稳如磐石纹丝不动。
——这是个手上沾过血的人。
凌凌迅速判断了局势,苦笑一声道:
“虽然不知道您来府上有何贵干,但您想必是误会了。正如您所说,我顶着这样一张脸,哪里可能是将军身边的人。”
挟持者戴着一张将整张脸遮挡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两只眼睛的黑铁面具,闻言用奇妙的眼神看了看他,眼底突然闪过一丝诡异的笑意。
凌凌心下暗叫不妙。
“你是在护着他吗?”铁面人饶有兴趣地问,“怕我拿你威胁他?真是难得,我倒是没想到你是个这样的……”
凌凌心念电转间飞速思忖着应对的法门,然而他正欲开口,铁面人抵在他要害处的利刃突然一紧,拉着他向后疾退几步靠到了墙边,调转目光紧紧盯着并未掩实的房门。
凌凌脸色微微发白,他突然想起若是将军不留宿此处,初桃每天临睡前便都会来给他送安神的汤药,差不多也该到这个时间了。
他正想弄出点声响来警示自己的贴身侍女,然而铁面人却在此时移开匕首,用小臂死死箍住了他的脖子。
凌凌一口气上不来下不去死死哽在喉咙里,别说出声了,他此刻连呼吸都十分困难,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拨开那只禁锢着他的手臂,然而直到十指都用力到泛白手背青筋暴起,紧扼着住他的凶手依然如铁箍一般纹丝不动。
凌凌的眼前一阵黑一阵白,耳朵里嗡嗡作响,脑海中闪过的最后一个念头居然是脖子一定肿了,明天又要让将军担心了。
如果还能有明天的话……
“公子,喝汤啦……啊!”
瓷碗破碎的声音和尖叫声同时响起,凌凌昏昏沉沉中听见铁面人在他耳边轻啧了一句“麻烦”,眨眼间一道锋锐银光便从他耳边疾射而出,直直向僵在门边腿软得跑都跑不动的初桃飞刺而去。
——危险!
凌凌已经陷入混沌的脑海中灵光一闪,趁着紧箍着他脖颈的小臂因为发力略略松开了一道缝隙。他抓住时机,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狠狠一撞勉力挣脱开来,向前一个飞扑,硬是用肩膀撞歪了那柄小刀的刀柄。
带着冰冷气息的凶器擦过初桃俏丽的侧脸,牢牢地扎进了她倚靠着的门框上,没有一丝花纹的铁黑色刀柄还在空气中微微颤动着。
于千钧一发之际死里逃生,猜想对方怕是还有后手,凌凌一个抢身护在了初桃面前,将她严严实实地挡在了自己身后,才发觉嘴里一股铁锈味,想必是刚刚挣扎的时候为了保持清醒咬破了舌尖。
他仍然没有放弃思索应该如何保命脱身,依照刚刚那人出手之际展现出的威慑感,仅凭自己和初桃想必是无法和对方抗衡的,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拖延时间……
“身手不错。”铁面人的声音里居然带着笑意,似乎刚才差点被收割又险险从他掌心逃离的两条人命对他来说就跟行在路边无意间折下的野花没有什么区别,他凉薄的目光在凌凌完好的半边脸上反复流连了几遍,像是看到了什么新奇的玩物,“有趣……”
他的瞳孔突然一缩,声音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