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将明(15)
被抢尽了风头的诗会主办人也是权贵子弟,不肯善罢甘休,纠集了同样心有不服的几个参与者,把叶凛拦了下来。
“久闻叶公子诗琴双绝,今日一见,诗道一途上的造诣果真令人惊艳,不知是否有幸与您一道煮茶论琴?”
却是想着这无弦公子年纪轻轻想必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事先请来了近年来都城中以琴技精湛著称的几位公子,向外打出了斗琴的名头,计划着要让叶凛当着众人的面出个大丑。
说是以琴会友,其实便是想挫挫他的锐气。没想到叶凛真的敢应下邀约,依时抱着琴来了。
到了那日,财大气粗的主办人包下了都城最大的茶楼惜春楼,得到消息的公子小姐们一大早就将入口围得水泄不通,翘首盼望着亲耳得闻名满都城的无弦公子弹奏一曲。
无弦公子这个称号由来已久,究其来处,还要数到彼时年方十三的叶凛背着琴与先生到城郊的草地练习。
先生抚着短须指点他:“调心调息,务求中正平和,将自然之气外化于弦上清音。”
一曲尚未奏罢,空气中还残留着琴弦微颤的余音,叶凛却有些出神般抬起头,怔怔望着头顶那片郁郁葱葱的绿意。
本来正闭目聆听的先生有些疑惑地掀起了眼皮:“为何不再弹了?”
叶凛唇角含笑,目光柔和地凝视着落在琴弦上的一片轻软花瓣:“一花一叶,自成曲调。横琴妙在无弦处*,学生不敢惊扰。”
一阵清风拂过,树叶沙沙作响,一树黄花落满了他乌黑的发。
一只通体洁白的蝴蝶扇着翅膀悄然落上他的肩头,仿佛真的将他当成了树林中最好看的一从花。
他轻笑着微微颔首,用指尖轻轻碰了碰轻颤的蝶翼,将这只迷路的生灵送回了它自由振翅的天空。
先生摇头叹息的同时,也忍不住露出了欣慰的笑脸:“妙极,妙极……我已经没有更多可以指点你的了。”
被几个来踏青的年轻公子见着了此情此景,此后一传十十传百,无弦公子之名便渐渐在都城传扬开来。
不过虽说如此,到底没有几个人亲眼见过那一幕,故而满怀倾慕者有之,怀抱不屑者有之,都熙熙攘攘地在惜春楼前拥作一团。
人群中一位娇小的少女被两边的人挤得涨红了脸,突然身后被用力推了一下,惊呼一声眼看着就要摔倒。
“……小心。”
仿佛有一片羽毛轻柔地飘落湖心,清润的嗓音没有激起哪怕一丝涟漪。
不知何时到来的叶凛掀起轿帘下了马车,一只手抱着琴,另一边手迅速地扶住了围观群众中被挤得险些摔倒的少女。
“麻烦让一下。”
他的手稳而有力,却在确认少女能够自己站稳之后马上松开了她杨柳般柔软的腰身。
在他离去之后很久,少女仍然丢了魂一般怔怔然站在原地,一张俏脸竟是比方才还要红上几分。
左右叽叽喳喳地发出了善意的笑声:“怕是春`心萌动了……”
“公子这样好看,要是我也忍不住……”
被邀请来“给叶凛一个下马威”的公子名唤步影,他年纪不大,看人的时候下巴微微扬起,礼数倒是周全,只是行完礼之后说话的语气依然带着些高高在上的味道,难免令人心生不喜:“你便是无弦公子?”
叶凛似乎丝毫没有察觉到他的敌意,微微一笑颔首道:“唤我叶凛便好。”
对方点点头没有再回应,焚香净手之后,甩开衣摆率先在自己的琴前坐了下来:“便由我先来吧。”
叶凛注意到他身前那把琴通身素净并无太多装饰之物,面板和琴码镶骨却不沾半点灰尘,面上的笑意不由又真诚了几分。
察其行而非观其言,是一位真正的爱琴之人呢。
步影屏息凝神,悬腕拨弦,霎时间,仿若银瓶乍破,所有人的呼吸都生生为之一滞。
眼前黄沙漫天,战鼓铮铮,千军万马扑面而来!
眼前似有一幕幕场景悄然辗转,将士纵身而下挥出破空一剑,守卫横刀立马誓死镇守血色山河,传令官于夕阳下吹响最后的号角,慷慨悲歌。
——入阵曲!
站得离他近的几个人就连呼吸都不由自主地放轻了,似乎一不小心便会吸入被战马扬起的尘土。
的的确确技巧华丽,气势恢宏。
一曲奏罢,步影拂袖起身,向着叶凛的方向扬了扬下巴,傲然道:“该你了。”
周围寂静了一瞬,随即欢声轰然。
骨节分明的五指珍而重之地从琴面上轻轻滑过,叶凛面上的笑容渐渐归于平静,目光中的温柔却不减反增,看向玄色长琴的目光仿佛在注视着一位经年的旧友。
此时围观者还沉浸在方才令人惊叹的演奏中,吵吵嚷嚷地谈论着那首激昂战歌的曲中之意。
——直到叶凛轻轻拨动了第一根弦。
*林景熙《答唐玉潜》
25
许多年后还有人谈论这一场斗琴。
步影的技巧华丽精湛,放眼整个都城均是难逢敌手。
然而当叶凛葱白的指尖震颤着扫过琴弦时,却让人只是听着他的演奏,就能够感受到内心自发涌流的、潺潺流水般的温情。
朗月垂光,万壑松风。
闭上眼睛,便感觉自己只是一朵轻云、一阵微风,自由地徜徉于天地之间。
仿佛他指尖拨弄的不是泠泠七弦,而是流转于天地间的自然之气。
无弦胜有弦。
在他的双手离开琴弦后,在空气中残留的颤音中,似乎仍有葱茏古木起簌簌之声,翠色`欲滴,仿若松涛,若流云,若清泉激荡而鸣。
一弹新月白,数曲暮山青。*
琴音初歇,一只尚未褪齐绒羽的雏鸟飞进窗棱,收起翅膀轻轻降落在他的肩头,睁着一双圆溜溜的黑豆眼好奇地探头探脑,
抖了抖羽毛亮起嗓子和音。
还有几只毛色各异的笨鸟不得门路进来,傻傻地在窗外盘旋,久久不愿离去。
众人只敢捂着嘴小声惊呼,怕惊走了徘徊不前的鸟雀。
事后有画师将这一幕以丹青刻下,无弦公子含笑以指尖逗弄肩头鸟雀的瞬间便长久地流传下来。
高下立现。
主动发起挑战的步影走到叶凛面前,有些惭愧地低下了头。他虽然高傲了些,性子倒是十分坦率:“今日是我输了……”
叶凛温声截断了他的话:“不过以琴会友,何来胜负之分?”
步影愣愣地看了他一会儿,突然红了脸讷讷道:“是、是……”
“啪、啪。”
突然有人手持一管通体碧绿的玉箫,以箫管轻轻击着掌,缓步向他行来。
打断了二人谈话的青年有一张稍显阴柔的俊秀容颜,他望向叶凛的目光有着火焰般灼烫的热度,没有半点要分给其他人的意思。
他有一双微微上挑的圆润眼睛,眼底精光内敛,让人想起某种夜色中的猫科动物。
“法自然之声,实乃天籁之音。不知我是否有幸与叶公子同奏一曲?”
“叶公子”三个字在他舌尖轻轻跃动着,竟带出了几分缠绵之意。
“世子。”叶凛起身行礼,恭敬地请他稍等片刻后,温声跟新朋友道了个别,才转过身来重新面向他。
被这样慎重对待的新朋友受宠若惊,恍恍惚惚地走了。
司刃被晾在一边这么久,面上竟也并不不悦之一丝,只是在他与别人对话时一直死死盯着他的侧脸,像是饥肠辘辘的流浪汉突然看见了一桌美味佳肴, 目光中的贪婪几乎无法掩饰。
一直在人群中旁观的的凌松莫名不爽,故意大大咧咧地走上前去搭上叶凛的肩膀,拖长了声音道:“总算是比完了,可以去吃小馄饨了吧?我肚子都要饿瘪了,凛凛……”
说到最后,他还撇了撇嘴,委屈巴巴的样子。
叶凛忍不住笑得眉眼弯弯,轻轻摸了摸他搭在自己肩上的手背。转过身向着司刃有些歉疚地笑了笑:“抱歉,今日实在是抽不出空来,不若我改日再去拜会世子?”
“……连与我合奏一曲的时间都抽不出来吗?”司刃皱起了眉,颜色浅淡的眼底染上了几分戾气,甚至连俊秀的容貌有一瞬间的扭曲。
“实在抱歉。”叶凛微笑着微微躬身致歉以示诚意,同时却面色平静,目光清明,显然并没有要改变主意的意思。
凌松见不得他像别人低头——就算是礼节性的也不行。他年少气盛,当下抽回手便要发作,却被叶凛眼疾手快地按住了。
没想到司刃并未多做纠缠,目光幽深地在凌松搭在叶凛肩头的手流连片刻,缓声道:“那也没关系,反正我总会等到你的……”他顿了一下,语气缱绻地唤道,“……凛凛。”
叶凛捏了一下凌松的掌心——他若是不来这一下,后者怕是刚刚就要愤起揍人了。
直到两个人走出一段距离,凌松终于忍不住破口大骂:“妈的他那什么语气……”
叶凛一手抱琴,另一只手还能抽出空来轻轻在他额头敲了一下:“不许说脏话。”
“嘿嘿。”凌松摸了摸额头,傻笑一声乖乖闭嘴了,过了一会儿却又开始蠢蠢欲动:“我帮你抱琴吧?”
叶凛扬了扬眉,轻飘飘地扫了他一眼,含笑道:“今日练剑手不疼了?”
凌松蔫蔫地将头耷拉了下去,他其实并非忍不了疼,每次惹了祸被父亲举着棍子狠狠抽的时候可一声都没吭,只是贪图每次抱怨时叶凛投来的心疼目光。
叶凛轻哂,为了安抚献殷勤失败而有些躁动的少年,将空着的那一边手伸出袖子让他握住:“来。”
凌松顿时又开心了起来,完全不觉得两个男孩子在大街上手拉着手有什么奇怪的。如果他是个狗,现下怕是连尾巴都要摇起来了。
到了馄饨摊,叶凛将琴放稳在一旁的凳子上,从怀中掏出一方洁白柔软的巾帕帮他擦了擦额头的细汗。
凌松看着他就止不住地咧着嘴笑,直到额头又被轻轻敲了一下才回过神来,高声唤道:“老板,两碗虾肉小馄饨,老规矩!”
街尾这家馄饨店味道很不错价格也实惠,他们两个人一起出来的时候时常会在这儿歇脚。
老板从后厨伸出头“嗳!”的应了一声,没过多久两碗冒着腾腾香气的小馄饨便被端了上来,“一碗清汤一碗加香菜,我记得没错吧!”
凌松朝他竖了个拇指,迫不及待地拿起筷子卷了两圈绿油油的青菜压进碗底,夹起一个馄饨就往嘴里塞。
叶凛发现了他的小动作,清咳一声,指尖轻轻敲了敲桌面:“要吃青菜。”
凌松僵了僵,最后还是苦着一张脸迅速捞起青菜乖乖吃掉了。
的确是有些饿了,凌松风卷残云地解决完一碗小馄饨,筷子一撂擦干净嘴,便迫不及待地开口问:“凛凛,你明明知道他们不怀好意,为什么还要赴约?”
叶凛抿着唇角微笑起来:“既然打着以琴会友的名号,或许的确会有些值得结交之士。你看,这不就交到了一个新朋友吗?”
凌松哀叹一声把侧脸靠了过去,枕着他的颈窝磨了磨牙,低声道:“我倒宁愿凛凛不要有这么多朋友……”
读懂了他话中未尽之意,叶凛笑得眉眼弯弯,认真承诺道:“阿松永远是我最重要的朋友。”
凌松咳嗽了一声坐直了身子,胸腔中的一颗心脏却已经跳得快要飞出来了,马上强作镇定地转移话题道:“凛凛,你快要及冠了是不是? ”
“怎么,松果儿有礼物要送给我吗?”
“!”若是被别人这么叫凌松早就拔剑教他做人了,但是叶凛每次语带笑意地叫出这个他亲自取的小名儿时,凌松都止不住地想要脸红。
太丢脸了!他唾弃自己。不就是小时候不懂事和松鼠打架抢吃的,最后还差点被松果儿把牙给磕坏吗!他早就不是那样不稳重的小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