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将明(11)
凌松沉声道:“只要我能给得起。”
他并无意在这位楼主面前掩饰对凌凌的重视,毕竟两人遇袭之时是何等情形,那一堆“救援来迟”的面具人估计都会一五一十地禀报上去。
楼主轻轻拊掌,假笑道:“有诚意,我最喜欢像您这样的爽快人。”
得了这个承诺,楼主半点也不拖泥带水地吩咐自己身边唯一一个没戴面具的男人道:“阿禹,去帮凌将军的小情人看看。”
走上前来的男人面白无须,神色僵冷,长了一张再平凡不过的、丢进人堆里就难以找出来的面容,凌松却认出他正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神医“判官手”,在其它医者眼里病入膏肓的患者,转眼在他手中妙手回春 ;药石无医的绝症,不经他手就无法判定是否尚有一线生机,一手劈开生死门,“判官手”之名由此而来。
然而此人任性至极,全无半点医者仁心,救人与否全在一念之间,曾经眼睁睁看着一派之主在自己面前挣扎殒命,面前跪了黑压压一地哭喊求救的子弟而无动于衷,也因此被人千里追杀,不得不寄身于未明楼寻求庇佑。
凌松因为他这个轻佻的称呼皱了皱眉,忍了忍没说什么。
他总觉得这位楼主——甚至亲自接触过的未明楼的每一个人人,都对自己怀抱着莫名其妙的敌意,种种行为就像是踩在底线上故意激怒自己。
判官笔很快便从房中出来,木着一张脸向楼主点了点头:“能救。”
“将军真是走运呢,”楼主短促地笑了一声,听起来并不像什么高兴的意思,“我们来谈谈条件吧?”
凌松镇定地迎上他的目光:“你想要什么?”
“这可真得好好想想。”话虽如此说,未明楼主却明显是有备而来,“听闻将军府上有一把名琴,其声清越泠泠,如泉漱鸣玉,有缘者奏之可动四海……”
还未等他说完,凌松就紧皱着眉头,冷声打断道:“这个不行。”
“唉,”楼主遗憾地摇了摇头,“看来小情人连一把琴都比不上,可怜,可怜……那阿禹,我们走吧。”
站在凌松身后的柳璃欲言又止,清丽面容上隐隐现出几分不忍:“将军……”
眼见未明楼主一行几人便要就此转身离开,凌松几乎要把牙齿咬碎:“……等一下。”
楼主从善如流地转过身,摊了摊手做了一个表示疑惑的动作:“将军改变主意了吗?”
见凌松沉默不语,楼主拖长了语气慢悠悠地催促道:“将军可要想得快些,我们等得起,您躺在床上的小情儿可是等不得啊。”
“除了这个,什么都可以……”
“您是不是弄错了什么?”未明楼主的声音冷了下来,“未明楼可不是任你讨价还价的地方。”
他的姿态实在盛气凌人,凌松身后的几个侍卫都明显的躁动起来,眼看着就要抽出武器。将军将手伸到背后向下压了压示意众人冷静,深吸一口气,强行按捺住拔剑的冲动,极其罕见地示弱道:“将军府与未明楼合作日久,素来互相帮持,楼主慷慨解囊之恩,将军府他日必定涌泉相报。”
他这是暗示在日后的合作中,将军府将会在利益方面有所让步。
未明楼主却丝毫不为所动,神色冰冷地注视着他,没有半点要顺着台阶下来的意思。
“未明楼还不至于与将军府争夺这点蝇头小利。孰重孰轻,将军可要斟酌清楚。”
凌松身后两名带刀侍卫终于忍无可忍,左右两把长刀齐齐锵然出鞘。一时气氛凝滞,争斗一触即发,未明楼主却在此时微微仰着头迎着刀锋向前踏了一步,仿佛看到了什么令人惊奇的东西一般悠悠道:“怎么,打算凭这两个人就把我留下来,这就是将军府的待客之道吗?”
凌松一手一个,缓慢却不容抗拒地握着左右侍从的手腕,将已经隐隐现出嗜血寒芒的兵刃按回到鞘里,痛苦地闭了闭眼:“我……”
他感觉喉管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简直要无法呼吸。他没有想到,割舍一些本以为早已遗忘的东西仍会令自己这么痛苦。
“我同意……”
然而话刚出口就被打断了,后面几个字被一道惊喜的声音盖了过去:“将军!将军!凌公子醒了!”
赶过来报信的侍从明显是一路疾跑过来的,还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凌松眉心一跳,一颗悬在半空中不上不下的心脏重重落了地,面上却不动声色,一扬手制住了他接下去的话,没有急着去探望凌凌,反而彬彬有礼地与未明楼主周旋起来。
幸而楼主见没有继续交易的可能,也只是凉薄地感慨了一句“真不巧”,便不再纠缠,带着判官手利落地转身离去了。
凌松注视看着他的背影,深深地皱起了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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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虽然与未明楼这位喜怒莫测的楼主有合作关系,但凌松一向看不惯他是人名为草芥的行事作风,况且在不得不与对方进行接触的几次合作中,凌松都能感受到在暗处窥伺的目光和隐隐约约的敌意,行动中也偶尔会被下一些不大不小的绊子。不过因为到底没有出过什么大事情,凌松也只当是江湖人士向来桀骜难驯,除去对做得过分的几人当下便拔剑砍了以外,皆不曾多加计较。
未曾料想事态已经到了如此严重的地步,就今日未明楼主步步紧逼的态度来看,怕是根本从未把将军府放在眼里。这哪里像合作伙伴,说是势同水火也不为过。
凌松暗自警觉的同时,对未明楼防备之心愈重。
他想起卫流光在很久以前曾经严肃地劝过他:“与未明楼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然而为了尽快达成自己的目的,他还是选了这一条路。
从什么时候起,他也已经变成了曾经的自己最讨厌的那种不择手段的人了呢?
没有更多的时间自伤,凌松强打精神安抚了一番情绪尚有些激动的侍卫们,立刻撩起帘子进屋去探望凌凌。
“你觉得凌将军那个要死不活的小情人儿怎么样?”
星夜奔徙却无功而返,未明楼主的心情看起来却并不太坏,只在回到分坛时突然对身边的人开口问道。
“重要。但也不过如此。”
未明楼主“呵”的冷笑了一声:“也是,活人哪里比得上死人。”
幽暗的岩洞里灯火映亮了他乌黑的铁面,冰冷的金属没有刻印半点花纹。
他的声音粗粝冰凉,像是一条刚刚蜕皮的危险而滑腻的蛇。
他突然有了一些难得的好奇心,问判官手:“那是个什么样的人?”
判官手一如既往地木着一张脸,他的五官像是被按死在了那张平平无奇的面皮上,即使是开口说话时也一动不动,仿佛他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只提线木偶:“活人。”
未明楼主:“……”
他无趣地挥了挥手,示意判官手退下。
灯火渐熄,当潮水般涌上的黑暗即将吞噬他的最后一片衣角时,掩在铁面下的冰冷唇间溢出恶意的喃喃低语:“如果有一天他真能比得上了……”
未明楼主停顿了一下,突然轻轻笑了起来。
笑声回荡在空旷的岩洞中,听起来格外渗人。
“——那我倒不介意亲手将他变成死人。”
凌凌的意识沉浮在痛苦与绝望间,又一次即将失去重要的人的预感让他如坠冰窟,止不住地瑟瑟发抖。
不行。
不可以……
绝对不行……!
他再也不能容许这种事情发生了。
生死一线间,昔日种种走马观花般从眼前掠过,记忆深处黯然湮灭的细碎流光竟仍历历在目——
柳安总是说他单纯,其实自己也经常有一些很是天真的想法:“说不准哪天有个好心肠的大官看上了我,打完仗求个情,顺手就把我捎回去了呢!到时候我一定央他把你也带上。”
他又看着凌凌叹息道:“你要是愿意听话的话,一定比我要讨人喜欢得多。”
凌凌笑笑:“可惜我不愿意。”
柳安瞪他:“就知道!”
凌凌觉得他有时候就像自己的小妹妹,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头,柳安于是不知道也什么脸就微微红了。
——可惜再也没有那一天了。
18
凌凌快不记得柳安在烛火下脸红的样子,但隔着人群远远望见的他苍白灰败的脸色却始终在记忆里挥之不去,在以后的无数个夜晚里成为了他噩梦的源头。
安安的眼睛还没有闭上。
那双又黑又大的眼睛毫无生气地瞪着他,安安的眼黑比眼白要多,平日里看起来总显得过分天真,然而现下直勾勾地盯着虚空中的一点,却平添了几分可怖。
但凌凌还记得它闪动着明亮的笑意时俏皮而欢喜的样子。
“这次玩得好凶啊……”
他听见前面有人在小声议论:“听说肠子都被拖出来了……”
还有人恶意地发出细细碎碎的窃笑:“活该,听说本来点的不是他呢……想攀高枝儿,也不想想自己是个什么身份! ”
凌凌想穿过人群上前把柳安的眼睛合上,但是两腿却一直不受控制地发软,眼前一阵黑一阵白,明明在明晃晃的日光下却看不清楚东西。
等到他重新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不知道怎么浑浑噩噩地回到了帐篷里,在床边呆坐了许久都没能缓过神来。
他痛恨如此软弱的自己。
如果连重要的人都不能保护,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但是这条命……
这条命是安安的死换回来的。
这个夜晚没有人叫他去伺候。
凌凌躺在硬得像石头一样的塌上,直直地盯着黑暗中的帐篷顶端,身上一阵一阵地发冷。
他腹中绞痛,隐忍良久,突然翻身下床,踉踉跄跄地跑到角落抱着痰盂吐了起来,他一整天都没吃什么东西,这下简直连胆汁也要呕出来。
他发着抖,眼眶像是被灼烧一般热得发烫,摸了摸脸,却干干的什么也没有。
他已经变成连眼泪都流不出来的怪物了。
帘外的灯火和嬉笑声一道透了进来,漆黑的帐篷挤挤挨挨的床铺间,躺在旁边的人发出嫌恶的声音,事不关己地翻过了身。
那夜之后,他真正学会了示弱求饶和婉转承欢。
他的命不仅仅是自己的了,又哪里有资格轻言生死呢。
然而来找他麻烦和变着花样折腾他的人竟也慢慢变少了,凌凌如惊弓之鸟般警惕了小半年,才猜想大概是将他送过来的人估计是误将柳安当成了他,得到了他已经被解决掉的反馈,自然不会再花心思对付一个死人。
再加上他被毁了半张脸,不吓到人就不错了,更加谈不上好看,有猎奇心的人毕竟是少数。活着虽然不易,却也不再那样难。
……安安是为他挡灾才丧了命的。
这个念头在每一个难眠的夜晚里死死纠缠着他,痛苦与悔恨如跗骨之蛆,在阴暗处密密地窃笑着,随时准备将他一把拉进地狱。
凌凌迷迷糊糊间听见有人在自己不远处压低声音说话:“……已经没有大碍了。”
“您费心了。养伤期间要注意些什么吗?”
“……”
凌凌突然倒抽一口冷气,猛然惊醒过来。
耳边低低的谈话声瞬间停下了,一圈人围到床边,紧张地观察着他的情况。
他虽然睁开了眼睛,但是却仍然看不清东西,只能感受到朦朦胧胧的人影在眼前晃动。
无法确认自己身在何地带来了更大的不安感,凌凌急促地呼吸着,胸膛大幅度地上下起伏。他涣散的目光茫然而惶惑,虽然没有流泪,但是凑得近一些就能发现他的眼眶已经微微红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