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医在唐朝(9)
“这……”吴栩顿了顿,声音渐小,“茅根止呕去热,应当可用。”
一边说着,一边拿小心翼翼的眼神打量着这位高高在上的博士。
张起仁眼里的光遽然冷落:“你叫什么名字?”
“回博士,我是吴栩,家父是……”
吴栩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一记书卷狠狠敲在脑顶,他手一哆嗦,不敢去挡,只僵直着身子听训。
张起仁又用力打了两下,才重重道:“不求甚解!”
接着低头看向大气都不敢出一下的学生们:“你们有谁知道,他错在哪里?”
一阵蝉鸣,四下无声。
“你们若是一个能回答的都没有,那全都不必来我这官学了!”
底下一阵无声的攘动,这里面的医科生徒上至四五十旬,下至十数少年,有的在这里胡混了近十年,有的则刚刚跨进这个门槛,都用眼神彼此推脱着。
张起仁暗叹口气。
地方上的医科官学收尽官宦子弟,满腹倨傲的小少爷们肯背背医经已经是不错了,更不能指望他们通达意思了。
片刻,院宇的角落才远远响起一个声音。
“回博士,湿痰停饮发热,恐怕是因为寒症。茅根性寒,如果用茅根止呕退热,是舍本逐末,药方大忌。”
张起仁冷眼瞥过去,答话的是个身形瘦弱的少年,比刚才的吴栩看上去更小两岁,稚气未脱的眉眼有着少年人独有的清俊隽秀,沉静的一双眼里眸光明朗。
他不由松了脸色,带上点温和的语气:“说得倒不算错,你说这话,是因为背过《神农本草经》的经注了?”
别说经注了,就连《神农本草经》本经吴议也没有正儿八经地背过,只不过临床经验多了几年,虽比不上张起仁这样年资深厚的太医博士,吊打这些初出茅庐的生徒还是绰绰有余的。
他眉也不皱、眼也不眨,坦诚道:“未曾背过。”
在场生徒无不倒抽一口凉气,在张起仁面前说自己连书都没背,不是找打吗!
张起仁倒没有发火。
他只蹙着眉淡淡地环顾一周,目光落定在吴议稍显瘦削的面颊上:“神农尝百草,方知毒药本是一家,华佗走遍江淮,才得出麻沸散的方子,这些圣人先师也是从无到有、上下求索才成行家。能从医经中得出自己的见解,而非死记硬背、墨守成规,在你这个年纪已属难得。你父亲是谁?”
这话明面上褒扬吴议有先贤之风,深意却在鞭策在场的生徒学医之道。
可惜场下的年轻人大多心浮气躁,先生的箴言左耳进右耳出,愣是没几个字过脑子的。
作者有话要说:
唐朝的科举分为很多科目,医科也是其中之一,在中央官学有余的情况下,会从地方上选拔生徒,一般来说采取的是“贡举”的制度。
不过劝人学医,天打雷劈,在唐朝医科也是个大冷门,很多地方都没学医的人,再加上科考本来就还不流行,所以这种考试制度非常理想化,实行度并不高
野史中就有博士选拔生徒的记录,不过是不是类似于当时的男频小说就不得而知了233
第11章
未等吴议出声,早有人抢在他面前作答:“回博士,他叫吴议,是我庶出的弟弟,家父是袁州刺史吴绩。因他身患恶疾,原本不在这里上学,弟弟年幼无知,唐突之处,还请博士海涵。”
一番抢白绵里藏针,恨不得把吴议冒出来的头顶摁回土里。
张起仁宦海沉浮几十余载,何尝听不出这回护里夹枪带棒的贬低,瞧也不瞧他一眼:“你并不是生徒?”
吴议无奈一颔首:“学……草民以前不幸患了血症,幸得老天眷顾苟全一条性命,确实不是这里的生徒,只是在这里做些杂事,无意中听了些老先生的讲课。”
张起仁赞许中倒多出一分怀疑:“血症是不治之疾,你是怎么治好的?况且你父亲好歹是一州刺史,怎么放你一个人在这里打杂?”
吴议只好把糊弄吴绩和江氏的那套神仙理论又复述一遍,末了,才平静地补充道:“草民母亲和吴刺史已经和离多年,承蒙吴公子惦念,但草民早非吴府的人。”
他的母亲徐氏不过一厢嬖妾,于情于理都配不上“和离”这个词,吴议的话不过是个粉饰场面的客套话,其中真实的情形,恐怕只有吴氏夫妇自己心里门清了。
张起仁把眼一沉,心里已有了三四分计较。
张起仁在袁州府的医科官学里抽查一番,吴绩才赶着一轿人马来接这位炽手可热的太医老爷。
张氏和吴氏交好于贫寒,长睦于富贵,算得上太医班子里的一桩佳话,既然吴公都亲自来接,赶赴长安的名额似乎就稳稳落定在吴家这个骄矜的嫡子头上。
沦为陪衬的生徒们面上虽早一个个贺过了恭喜,心里却多有不忿,除了拼爹拼不过,吴栩又比他们强了多少?
吴议是一个谁也没料到的变数。
论才,他比吴栩更得青眼,论德,总强过处处打压幼弟的长兄。
吃瓜群众迅速振奋了心情,搓手抱拳地望着吴氏父子三人和面色如常的张起仁,准备围观一出庶子顶替嫡子的好戏。
吴绩亲自扶张起仁上轿:“张公舟车劳顿,怎么先来这里了?”
张起仁依旧面色淡淡:“数年没回故乡,也想到处转转。”
吴绩手心不由扪出点冷汗,为了学子的僻静,官学特设在一城的最西边,张起仁这转也转得太远了些。
也不知道吴栩表现如何,他只好点头赔笑:“我们袁州地偏人远,生徒们不可跟长安官学相比拟,但出挑的也是有一两个,不知博士有没有已看中的学生?”
“学生都是极好学的,个个都是可塑之材。”张起仁客套一句,话锋直转,“倒是吴公你……”
吴绩心头一跳,忙道:“下官是博士的后辈,岂敢让您呼一句吴公。”
张起仁倒也不摆架子:“你我同朝为官,自然就是同僚,你是一方父母官,我异地为客,更该尊重你,论情论理,你都担得起这一句吴公。”
吴绩还想再谦恭几句,张起仁已抬起他的手腕,接下方才的话头:“我察觉吴公你掌心多汗,此多系肺气虚弱、卫阳不固、津液泄露所致,回府我替你开一剂方子调理着吧。”
关起门来好说话,吴绩自然心领神会,忙掀下帘子,让轿夫先走一步。他身为下官,不敢和太医博士平起平坐,捡了匹高头大马,腆着肚子往上一翻,险些没摔下马来。
一阵掩在袖子里的嗤笑中,唯有吴栩一人脸色发青,在前俯后仰的人群中格外打眼。吴绩坐稳了屁股居高临下地晃眼一瞄,便见自家大少爷恨得咬牙切齿的模样,肖似他的眼睛死钉在吴议的脸上,恨不得用眼刀把他活剐了。
他暗自叹一口气,这孩子到底太小气了些,高低胜负都写在脸上,别人还没奚落他,他自己先气急败坏了。
倒是他那个口口声声要自立门户的小儿子,就生了根似的扎在原地,明明是松松垮垮一身柴瘦骨头,却任吴栩怎么凌人的气焰压过去,都站定脚跟佁然不动。
谁良谁莠,顷刻分明了。
袁州城是个撒盆水都要淋湿街坊门的乡下小城,口口相传的八卦小道比人跑得快,还没等吴议走拢郡王府门口,李璟早已牵着李福,屁颠屁颠地扑了过来。
吴议给撞得身板一颤,险些连人带团子滚在地上,李福忙把李璟拉开,给吴议递了把手。
吴议回以一个颇无奈的笑容,病去如抽丝,要养回一个正常少年勃发的体格是没指望了,李璟要再长大些,他怕是都抱不起来了。
李璟小朋友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日新月异的体重和身高,依旧扭糖似的粘在他腿边,这个年纪的孩子正是赖人的时候,比起大字不识一个的李福、成天绷着一张脸的老爹,天文地理都能说道说道的吴议显然更讨小孩喜欢。
但今天的李璟似乎也失了往日小老虎一般的架势,也不吵吵闹闹要吴议给他念书讲故事了,只垂头丧气地抱着吴议的手,偶尔往上悄悄瞅一眼,像是准备了一篇小作文要宣讲的紧张。
吴议也不觉得还没三尺高的小孩能有什么心事,估摸着又是给李素节揍了顿屁股憋着疼,随口问了句:“今天又惹什么事了?”
李璟鼓着腮帮子摇摇头又点点头,半响,才仰起脑袋,眼巴巴地望着他——活似他以前饲养的小白鼠伸头讨吃的情形,都是那样黯淡中带着点光的小眼神。
吴议倒被他可怜兮兮的模样逗笑了,一边牵着小屁孩往里面走,一边垂头温和地问他:“到底怎么了?”
李璟一张巴掌大的小脸快鼓得泄气,才勉强把哭腔咽回去,吴议是不吃小孩哭闹这一套的,而且他要讲的事情非常严肃,不能儿戏。
“你要去长安了!”
吴议微微一愣,一时间没摸清楚这孩子的脑回路。
李璟没掌住悲愤之情,一开口就磕磕巴巴地抽噎起来:“隔壁的……嗝,刘大娘说,长安的太医嗝……太医会让你做徒弟,所以你要跟他去长安。”
吴议一时失语,流言才出门拐个弯就变了味,现在连个五岁的孩子都觉得他野心勃勃地要往上爬了。
李璟的世界里固然分不清是非黑白,落在旁人里却不知道传才什么样子了,吴府的家事宛如一出你方唱罢我登台的好戏,现在袁州城的老百姓都翘首以盼,等着他粉墨登场上演一出逆袭嫡子的戏码了。
哪个时代都不缺吃瓜群众,他实在低估了古代人民的八卦水平。
李璟见他半响噎得说不出话,更断定刘大娘口中的侄儿的朋友的嫡长兄所言不假,赶紧慌慌张张地擦干了眼角的泪痕,更认真地望着吴议。
“你不要去长安,以后我吃胡饼皮,肉馅都留给你吃。”
吴议正头疼这出风波会闹成什么样子,冷不丁听他许下这个仿佛比天还高的承诺,禁不住笑出了声:“行啊,这可是你说的。”
李璟当机立断地跟他拉钩协定:“我反悔我是小狗,要是你反悔去了长安,那就,那就……”
“就罚我以后吃胡饼不能吃肉馅。”他也尽量收敛笑容,端出一本正经的样子,“咳咳,天地为证,李福为鉴,我们两个可约好了。”
李璟当即欢呼一声,泪眼里翻出笑花。
李璟听到的风声,一点也不落地灌进李素节的耳里,他自问不能像个无知小儿一样横冲直撞,却拘不住心里快要破膛而出的念想——
长安。
一座生育了他,抚养了他,而最后驱逐了他的城市,是这个伟大王朝勃然跳动的心脏。
他的家乡。
他想家了,想念长安深巷里一朵刚摘下的杏花,想念大明宫里摇曳着垂柳的一池碧波,也想念父亲在闲暇时替他们牵出的一出皮影戏。
“素节既旧疾患,宜不须入朝。”
无中生有的十一个字,就把他彻底打入冷地,他不似吴议那样与命争锋的少年心气,亦不敢背上大逆不道不孝不义的骂名,还不等他作古入土,半生荣辱都已经被全天下盖棺定论为简简单单的“仁弱”二字。
一撇一捺都割在心头,在岁月里结疤留印,从此再也不能抹除。
李素节的目光落在窗外李璟憨笑的面容上。
他的儿子还很年幼,长安是个很美的地方,他希望他也能亲眼看一看。
吴议陪李璟在院子里玩闹了好一阵,才哄得小朋友老老实实回去书房练习书法。
刚想回自己的小厢房轻轻松松地瘫一会,便瞧见李素节笑容和煦地迎面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