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医在唐朝(48)
此言一出,张起仁已摸透了吴议此行的目的,他放下手中的茶杯,也搁下自己脸上淡薄的笑意,神情凝重起来。
“你指的是鄱阳郡王的书信?”
吴议倒不意他如此开门见山地点明自己的来意,一时间也愣了神,不知道该接什么话。
倒是李璟从凳子上站起来,恭恭敬敬地朝张起仁行了一礼:“父亲多封书信,都是寄往张博士府上,而议哥哥数封书信,郡王府却从未收到,所以我们才疑心其中有人做了手脚,阻拦了议哥哥与郡王府的书信往来。因此事与博士相关,所以特地来与博士商量。”
难为他小小年纪,已经能把一席话说得清楚利落,他年纪尚小,有话直说,倒也不显得突兀,反而省去吴议仔细构思如何开口的功夫。
吴议正在心中暗叹这孩子的长进,张起仁已经淡淡地开口。
“此事老夫也早有注意,此前已经差人着手调查了。”
第55章 传尸之病
张起仁垂眸吹开茶面一层薄薄的雾气, 同时拨开吴议萦绕心头的那股淡淡的迷惑。
“郡府所来的书信, 与你所寄往郡府的书信, 都被吴刺史所拦下,这一点老夫已经查明。至于那些书信,早就被他付之一炬,寻不到了。”
吴议虽然早有心理准备, 但没想到吴绩竟然真的敢把事情做绝, 甚至动到张起仁的头上——要知道这位老太医不仅屹立于东宫而不倒,更是衔接鄱阳郡王和东宫的一道桥梁。
敢斩断这条通路, 把自己摆在东宫的对立面上, 可不是一贯小心谨慎的吴绩该做得出的事。
吴议心头掠过一阵不安的疑惑, 口中无意识灌进的淡淡的一口雨后龙井也漫出苦涩的滋味。
仿佛看穿他动荡的心神,张起仁搁下茶杯, 轻轻的砰然一声,却把吴议从纠结的想法中敲醒。
“郡府而来的书信,这两年也有两三封送达老夫手里,其中对你的事情却只字不提,也是今年开始,老夫起才起了疑惑。”
张起仁从袖中取出几封泛黄的信纸,但并没有递给吴议, 仅仅让他过目一眼。
李素节与张府的书信, 自然就是与东宫的来往, 其中细枝末节的事情, 当然不能泄露给一个有外党嫌隙的小小生徒。
但信封上“鄱阳郡王李素节书”[1]几个大字, 就是郡府尚有来信的铁证,而两年之多,竟无一字抵到吴议手上,吴绩这番功夫,可算是下足了。
思及头年岁终试后,他被分到沈寒山门下,沈博士虽然明示是张起仁的授意,但吴议始终没有猜透这位太医博士的用意,如此一来,事情反倒拨云见日,清晰了起来。
不由在心中暗叹一句,好狠的一招“釜底抽薪”!
吴绩若摆明立场站定东宫,那么吴栩进入张起仁门下就是理所当然的事;而断了李素节给他的书信,就等于断了他的后路,把他置于退无靠山,进无立场的境地里。
太医署中各党势力隐隐丛生,拨开太医博士们积年的同班之情和和睦睦的表象,底下盘根错节的利益纠葛,当然远胜于一个天资稍佳的小小生徒所具有的价值。
“虽然老夫与你无师徒的缘分,但也算有一则知遇的佳话。”张起仁放缓了神色,眼中不乏暖意,“沈博士虽然玩心不泯,但是医术无双,且师承孙思邈仙人门下,老夫尝自叹弗如。照今看来,你与他也算是投缘。”
这话算是解开了吴议心头那个绕了一年的结,也带了一重宽慰的意思。
其实吴议自从郿州一行,早已对沈寒山心服口服,没有了“屈居”其门下的想法。只不过在外人看来,错失张起仁这个眼下炽手可热的大红人,而投入性格怪癖的沈寒山门下,的确是委屈了他这个“天资过人”的学生。
心中明白张起仁的好意,吴议也从椅子上站起来,恭恭敬敬地一鞠躬:“若非有博士提携之恩,学生此刻还囿于袁州城的一片天地之中,尚且不知道天高地厚,大恩大德,学生此生不忘。”
张起仁虚扶一把,将两人的距离又拉进了一分:“老夫在袁州之时,就知道你是个知恩图报的人,所以才将你带来长安。如今看来,老夫虽然年纪大了,眼睛还不算浑浊。”
这话的意思自然是要他记住当日的恩德,眼下这个年轻人就是这一批生徒里最出挑的一个,将来是否能够达到自己、孙启立,甚至是郑筠的位置,都很难说。
他已经老了,服侍不了多久了,但是他的主子还很年轻,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
人心这种东西易散难聚,非三两天的功夫就能揽得,哪怕是一个还未出头的生徒,能拉拢的,就不必推走。
吴议心里明白,面上亦真诚地一笑:“学生必不忘博士提携之恩。”
话说到这个份上,茶也凉了,再品下去,也没什么滋味。
宫门一去数个时辰,眼下日头已经攀到天顶,张起仁也不留他们吃饭了,亲自拄着拐杖送他们到张府门口。
然后才将下人写好的月华丸的方子封好,交给吴议手中。
“此药虽然是治疗阴虚咳嗽的良方,但是药力猛如煎火,不可轻易使用。”
张起仁最后交代一番,才挥一挥手,目送师徒二人坐上马车,远远消失在宫城的方向。
——
吴议和李璟师徒二人回到太学时,早有一名平日照拂李璟的乳娘急得焦头烂额,在太学门口不住地打转。
瞧见李璟跟着吴议蹦跶着回来,赶紧一头扑过去:“我的小祖宗哟,你怎么这时候还不回来。”
李素节的爵位再低,眼前这一位也是名正言顺的皇孙,正儿八经的世子,不管武后一句“好生照拂”的意思到底是什么,都不能让这个小家伙逃出长安去。
虽然心里知道这也是不可能的事情,但李璟消失了一整天,还是让她心中擂鼓似的紧张了好一阵。
她思来想去,也只能是在吴议这里玩了。
吴议无可奈何地一点李璟的额头:“怎么不和乳娘说好?”
李璟被乳娘勒在怀中,还是很给面子地垂下了头,表示自己知错了,下次一定不会再犯。
等乳娘把这个小祖宗领走,吴议才展开张起仁所赠的“月华丸”的方子,坐在案前仔细研究。
天冬、生地、麦冬、熟地、山药、百部、沙参、川贝母、真阿胶、茯苓、獭肝、广三七……
吴议目光在“獭肝”上遽然一跳,难怪张起仁说着方子药性刚烈了,虽说是药三分毒,这獭肝可以说是是毒三分药了。
就连如今赫赫有名的大夫、孙思邈的密友孟诜都曾说过这药是“只治热,不治冷,不可一概尔”,若病人是冷气虚胀,那就等于下了一味毒药进去。
而在他的印象中,百部、獭肝、不仅仅是益肺补肝之用,更兼有一道更要紧的作用——抗传尸之病。
传尸……吴议不由收拢五指,心头划过一丝不安。
“传尸”是从该病的传染性特点所命名的,此类疾病在这个时代还有一个更贴近现代称呼的名号——肺瘘疾,也就是在一千多年后依然令人闻之生骇的疾病,肺结核。
这个时代的医生们认为那些得了肺结核的人的尸体就是传染源,而普通人生病就是因为抵抗力降低,被死人的病气所侵蚀,因此就归纳出了这个听起来异常骇人的名字。
而骇人的并不单单只是名字而已,在这个缺乏杀菌药和抑菌药的年代,根本没有异烟肼、利福平、乙胺丁醇、吡嗪酰胺等等大名鼎鼎的专业抗痨药,得了肺结核几乎是死路一条。
哪怕是张起仁这一剂月华丸,恐怕也只能延寿续命而已,想要根治,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所以传尸也有另一重意思——一得此病,就等于成为一具等待被抬入棺材的尸体,必死无疑。
这就是李弘生命中最措手不及、最无可奈何的那个转折,也是李唐王朝笔直轨迹悄无声息转弯的一刻——它就摆在自己的面前的一张薄纸之上,摆在李弘已经渐渐生处病灶的肺腑之中,摆在目力可及的将来。
吴议手中一松,这张薄薄的纸片便无声无息地翩然落地。
它仿佛就是一道来自张起仁的判书,它判定了李弘的病,预见了这位年轻人的死亡,是提前了四年的凄切悲嚎,是来自未来的一封吊唁,是这位老太医对主子最后的挣扎和无力的拯救。
难怪张起仁对沈寒山都不曾告诉过这方子——只要稍有功力者,就能看出其中的关窍。
而把这个方子告诉自己,就等于泄露了东宫有恙的秘密,若被有心人窥视到,必然将在朝堂上掀起一阵狂风暴雨。
张起仁为什么要这么做?
是因为他吴议已经创下了医血症、治胸痹的奇迹,所以想要借他一介生徒所能力挽狂澜,再创造一个奇迹?
不可能,吴议还没有自负到那个地步。
晚风入户,夜凉如水,将吴议的脸色冻成一块苍白的冰。
他心中不安地捡起地上那张方子,仔细地掖进自己的袖子里,趁四下无人,提着一盏小灯笼,悄悄溜进奉医局的后院中。
正值年关,奉医局里值班的小药童也犯了懒怠,早就趴在案上顶着硕大一个鼻涕泡子,跟周公约见去了。
吴议蹑手蹑足地从他身边走过,捏紧了衣袖裤脚,生怕擦出一点响动。
那药童早就睡得酣熟,梦中一阵轻风过侧,哪里知道有个大活人就从眼前溜了进去。
第56章 锒铛入狱
一般来说, 太医署开出方子, 会被送去奉医局煎制, 而煎药剩下的药渣子均会被保留三日,按不同的方剂与时间分堆封存,以做查对之用。
这样做,一来是为了防止不轨之人在药中动手脚, 留作检查的证据;二来则是为了验明送出去的药是否与药方相符, 以发现煎药搓丸途中可能出现的纰漏。
李弘所服用的这一剂月华丸则须用白菊和桑叶熬膏,再将阿胶化在其中调和, 几道药材清芬的香气中混着奉医局挥之不去的苦涩药味, 沉淀于常年被小火煎干的空气中, 调和成一种不可名状的味道。
吴议在分好的药渣中寻觅片刻,很快找到了属于李弘的那一份。
他捡了两匙摊在掌心, 尚带余温的药渣微微湿润在掌中,显然是今晚才煎成的。另一只手小扇似的挥动两下,药材所独有的味道便细细飘散开去。
柴胡、地骨皮、功劳叶,这是解低热的药材。
太子参、服苓、鸡内金,都是益气健脾,治疗乏力纳差的。
这几味药材倒也罢了,吴议细细地刨了刨手里的药渣子, 发现还有白芨、仙鹤草、藕节等几味药材。
这几味可都是收敛止血, 用以治疗痰中带血的。
吴议心下捻动片刻, 对李弘的病情已经有了个大概的分晓。
自郿州一行, 他就未曾和李弘再有谋面, 虽然从一剂月华丸之中猜测出他已经得了肺结核,却不知道他病情发展如此快速,只不过不到一年的功夫,就已经出现了咯血的症状。
这些铁证般的药渣就堂而皇之地摆在奉医局中,但凡稍微细心者,就能瞧出李弘的病症,这断不该是一贯严格谨慎的张起仁会落下的破绽。
心头正一阵惑起,再低头细细嗅一口,仿佛有一丝微微的酒酿气味沁入鼻中,虽然清淡若无,但却比元春初五的寒风更凛冽地拂入吴议的心头。
而渐渐凉下的药渣却仿佛就在他手心重新煮沸起来,烫得他双手微微颤抖。
酒乃是结核病的一大禁忌,若以酒酿入药,则更兼有活血的功效,多次饮用,更助湿热,可以说是用药如用毒了。
酒味易散,对常人也无害处,即便有人试药也决计试不出错;而下药之人又用量细微,若非仔细查对,轻易也瞧不出来。积年累月,这些细微的用量就会如细小而又无孔不入的虫子,慢慢腐蚀掉李弘已经孱弱下去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