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医在唐朝(29)
只见人山人海,挤出一万个脑袋。
林林总总的脑袋里面,有一张赤眉怒目的海怪夜叉格外醒目。
难怪太平吓成这样,这不活脱脱就是老太婆们天天吓唬小孩子的那种要吃人骨头的妖怪吗?
“没事,哥哥帮你收拾那个妖怪。”
他立马大步流星地走过去,用力在那人的肩膀了狠狠一拍。
“好你个严铭,总算找到你了!”
那人转眼过来。
一双寂黑的眸子里映出满目炽烈的红,似寒夜里星星燃烧的两点花火。
唇边掠过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冷清如新春第一缕拂面的风。
“这位兄弟,你认错人了。”
吴议立即讪讪地松开手,正尴尬着想道歉,怀里扭糖似的小人左弯右拐,硬是从他胳膊里扭出一枚小脑袋,脆生生地喊了声:“弘哥哥!”
吴议和李弘同时一怔。
被夹在中间的太平早就把吴议的话忘到九霄云外,双颊鼓起两个气呼呼的小包子,无限委屈地跟李弘诉苦:“弘哥哥!太医哥哥不给我拿果子吃!”
这一回,不仅是两个把她夹在中间的青年,就连路边正张大嘴巴准备饕餮一番的行人也把头扭向太平,嘴里的果子从牙关滚出,砰一声砸到地上。
叫弘的青年也不少。
但带太医的并不多。
在不断投来的狐疑目光中,罪魁祸首眼巴巴地盯着自己带着夜叉面具的兄长,在心里悄悄泛着花痴——就算只露出一双眼睛,她的弘哥哥果然还是天下第一俊朗无双的美男子啊!
俊朗无双这个词还是韦家的小陪读禾儿告诉自己的,禾儿说天底下只有她哥哥这一个男子担得起这四个字。
什么意思她也不知道,她只知道,大明宫里每一个女子都用着和禾儿一样憧憬的眼神望着弘哥哥。
她们总是粉面含春地低下头,告诉她她的太子哥哥是怎样一个温润如玉的谦谦公子。
人怎么会像玉呢?她的弘哥哥分明比冷冰冰的石头好看多了!
太平痴痴地望着李弘,李弘却和吴议不动声色地交换过一个眼神。
跑!
——
繁复荣华的大明宫内,丝竹齐鸣,歌舞升平。
正值盛年的帝王李治与母仪天下的皇后武氏正远远地高坐案前,捧起一樽今秋新酿的桂花酒,遥遥朝众宾举了举。
“这是朕与皇后秋日里亲手酿造的桂花醇,愿与众卿共享春花秋月。”
觥筹交错,宴已过半,底下的朝臣多少都有些醉意,又不敢酩酊大醉,只能觑了一双泛红的眼睛,半含不糊地说着讨喜祝岁的词。
皇后武则天亦正襟危坐,三分醉意的眼波流转潋滟,仍好似当年待字闺中、少不知事的少女情态。
李治微醺地注视着自己的皇后,听着大明宫里数十年不曾改过曲谱的悠扬乐声,恍惚间仿佛还是太宗在的时候,才封才人的武则天坐在妃席的最末,却不住伸长了脖子灵动四望。
就是那一眼目光的交织,他决意背弃先贤的教诲,罔顾世人的流言,甚至不顾自己对父亲的无限崇敬,一定要娶她为自己的妻。
光阴好似栏上月,年年岁岁登楼阙,而他却早已不是当日那个春情懵懂的少年。
他不自觉地抓起手中的酒杯,含笑地向身旁人敬了一杯酒。
“朕都老了,皇后还是明艳如初。”
武后接过他手中的酒杯,含嗔带喜地一笑:“陛下真是醉了……”
“皇后娘娘。”武后还没说完,屏风后忽地闪出一个精瘦高挑的青年,服服帖帖地半跪在侧,低声道,“臣有事回报。”
一直笑眼眯眯的王福来将拂尘一扫,贴过去将他拦住:“裴小将军,娘娘和陛下宴饮正欢,您,要不也先下去吃杯酒,暖暖身子?”
裴源的眉毛还挂着细细的霜雪,挑起一丝颇无情的弧度:“抱歉,臣不敢隐瞒。”
“你……”王福来恨不得也竖起眉毛,这孩子怎么就这么实心眼,没见着陛下和娘娘正热乎乎地说着话吗?
“无妨,裴将军匆匆赶来,必有要事。”武后将手中杯子轻轻放下,向裴源招了招手。裴源立即附耳上去,如此这般将情况简略一说。
武后闻言,莞尔一笑,并不着急回复他,反将面前一个青瓷浮花的杯子斟满一杯淡黄飘香的美酒,递给年轻的小将军。
“王福来说的也是,宫外想必很冷,裴小将军先吃酒热热身子吧。”
裴源恭恭敬敬地接过酒杯,一动不动地捧在胸前。
“你这孩子……”武后朝李治无奈一笑,“陛下你瞧瞧他,哪里学会他父亲半点精明。”
李治瞥他一眼,淡笑道:“你不说,朕倒忘了,裴居道最是个能干人,生个儿子却老实。”
裴源楞楞地望着相视而笑的帝后:“臣……”
“陛下这是夸你忠厚,好了,去你父亲身边坐下。”武后淡淡扫他一眼,眸中含着凛冽的笑意,“吃好喝足,才好替本宫好好照顾太子,明白吗?”
裴源神色一震,几乎要握不住小巧玲珑的酒杯,忙不迭地退下到宴席中。
“太平和弘儿又出去胡闹了。”武后几乎把唇贴在李治的耳边,盈盈浅笑,“左不过月儿在胡闹,缠着她哥哥,弘儿又是最惯着月儿的,要论能折腾,谁还比得过咱们家那个小调皮鬼呢!”
李治歪着头半醉半醒着听着,听到“咱们家”三个字,亦不由上扬了唇角。
他问:“裴源火急火燎地赶来,是不是弘儿出什么事了?”
“两个孩子走散了。”武后倒并不隐瞒自己的丈夫,似是无奈,又似是叹息,“陛下放心,裴源这孩子办事踏实,就是心眼太实诚了——不过不实诚,陛下也不让他跟着太子了。”
说罢,展颜一笑,明眸如珠,双靥生花。
许是笑太多了,也许是脸上的脂粉脱落了些,李治竟也隐约瞧见她眼角渔网似的细纹,明眸里面分明藏着许多别的话,笑靥里也多少带了点矜持束己的礼制。
武后瞧他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不由抚了抚自己的鬓角,笑容淡去:“陛下可是看见臣妾脸上的皱纹,还是发髻里的白发?”
李治恍然地摇摇头:“朕瞧见你为朕操持家务,母仪天下的辛苦。”
武后一怔,似乎完全没料到这个回答。
“我还以为陛下怪我对孩子们看得太紧。”
她眼里闪过一丝温软柔情,旋即被一种固执的坚定所取代:“太平那个样子胡闹,她哥哥们又年轻不懂事,陛下为国事终日操劳,臣妾只想做好一个母亲的职责。”
说罢,又似自嘲般赧然一笑:“臣妾出身低微,又是继后,天下对我的反对,恐怕比对我的支持多得多,可有陛下刚才那句话,臣妾觉得悠悠之口都不重要了。”
李治见她说得动容,心里也似一池秋水搅乱。
他何尝不知道皇后完美妆容下是怎么一副渐渐衰老的容颜。
何尝不知道她在子女甚至他自己身边安插了多少明探暗线。
何尝不知道她为这个至尊无上的皇室家族付出了多少年华和心血。
他悄悄握住长袖中那双有些冰凉的手,数年的养尊处优也没有磨去那掌心上略显粗糙的薄茧,全没有一个久居深宫的贵妇人该有的细腻柔软。
薄茧上面纹路交错,有一条是浅浅的疤,听说是她在寺里劈柴时不小心豁到的,还有一条是替他整理书简时被竹篾割伤的,当时两人还打趣说韦编三绝的功夫也不过如此了。
最深的那条,是封禅途中遇袭,她生生用柔弱的一双手替他挡了一剑。
往事历历在目。
李治的双眼不觉湿润。
“朕明白。”
他与自己的妻子十指相扣,掌心相对,年轻时候诸多轻狂痴缠的蜜语,都只沉淀为一句轻而又轻的“明白”。
第32章 太子李弘
跑!
对吴议来说, 这是一个提议, 对李弘而言,这是一项命令。
其中的区别在于,在两人目光交汇的一瞬间,吴议尚且还有犹疑,而李弘已经决定好了要怎么跑、要跑哪里去、要通过什么路线跑。
他迅速地拦腰抄过吴议手里的太平, 另一只手飞快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将他往西南方向狠狠一推,自己却双脚轻快地朝东北方向飞奔而去。
围观的群众除了离三人极近的, 都不晓得哪一位是李弘,哪一位是吴议, 一堆人涌向吴议, 另一堆人涌向李弘。
涌向吴议的人很快就发现他们错了, 面前这个一脸茫然、衣着简朴的少年一定不是他们敬爱的太子殿下,于是他们嘘声散去。
而另一方向,声势浩大的人群也根本追不上遽然离开、身姿轻飘的李弘。
两团各自失望的人群如抽刀断过的水流,很快重新合为一汪人潮,继续过着自己的节日。
吴议方才已被人群逼到街旁墙角, 有不死心的好事之徒非要逼问他:“您是太医吧?您这么年轻,是如何当上太医的呢?”
吴议灵机一动, 面不改色:“您可误会我了!我姓吴, 名字叫吴台衣, 小孩子口齿不清, 反惹出这么场误会!”
那人仍不死心:“既然如此, 你们又何必跑呢!”
“此事说来话长。”吴议长叹一声,抚掌怅然,“你们也瞧见了,那人刚才一巴掌把我推走了,我们怎么会是一路人呢?他借此处人山人海,强抢了我的妹妹,我正想追过去,你们又把我围起来,我才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三三两两竖耳旁听的长安群众一听自己的好奇办了坏事,也都面露惭愧之色,接着便热心地给吴议提议。
“年关到了,人贩子可多了,此事还是赶紧报官为妙!”
吴议“嗨”一声直跺足:“这不是叫你们围起来先盘问了吗!”
几人脖子一红,也不想大过年的扯上官司,都悻悻地散去。
吴议松了口气,倚靠在背后的墙上。
墙角突然伸出一只手,拎猫似的,轻而易举摸着他的衣领就将他往后扯去,另一只手果断捂上他的嘴。
“嘘。”李弘将他整个人拖到墙角的另一边,才松开手。
吴议简直难以置信:“殿下不是带公主走了吗?”
李弘掩在灯光疏落的角落中,整个人明暗参半:“你现在就是我的属下,执行了我的命令,我怎么可能弃你而去?”
吴议忍不住问:“其实我还是想不明白,我们为什么要跑?”
李弘道:“这里绝大部分人是良民,但是并不表示没有暴民。”
“我不是说这个。”也许是因为身在宫外,也许是因为光线晦暗,吴议反而没有之前那样尊卑分明的感觉,“您是太子,我想并不缺乏暗自保护您的人。”
李弘笑了笑,笑容掩盖在面具下面,却洋溢到了全身,初遇时那一眼冷艳的气息全然不见了。
“我的暗卫只负责保护我,不负责保护人民,既然跑就能解决问题,为什么要大动干戈呢?”
吴议点点头,李弘如此得民心并非没有缘由。
“你问了我两个问题,我也问你两个问题。”李弘道,“你为什么在这里?你是怎么和太平遇上的?”
“我……小人和同窗一起出来游玩,没想到走散了。”
吴议这才发现太平并不在他怀着,而是由他身后一个黑衣男子规规矩矩地背在背上,嘴角还淌着几颗口水豆子,正睡得打起了小水泡似的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