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医在唐朝(68)
此言一出,其余李唐子孙纷纷为之喝彩:“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南安郡王好胆识!”
倒是周国公武承嗣凉凉道:“正因为国土不安,才要你与公主联姻,使我朝与新罗结秦晋之好,你又岂能推却呢?”
李璟正欲分辩,突然听到泠泠几句清脆的笑声,往上一瞧,原来是太平抚着自己的胸口掌不住地笑着。
武承嗣忍不住问:“请问公主笑什么?”
太平这才停住笑意,望向武承嗣:“敢问周国公,七重城之战是谁赢了?买肖城之战又是谁赢了?”
武承嗣道:“自然是我大唐。”
“既然如此,又何谈何国土不安,才要联姻呢?”太平嘴角抿着笑意,眼睛眨巴眨巴,“难道不是新罗为了请和,才要和我们联姻的吗?”
此言一出,武承嗣便有些站不住脚了:“但联姻的目的是为了和平,和平对双方都是有好处的。”
“可是太平不认为和平是联姻换来的。”太平话虽然对着武承嗣,眼睛却瞄向自己的母亲,见她微笑中不乏鼓励之色,才继续讲下去。
“和平,是前线将士们用他们的浴血奋战换来的,是无数个南安郡王这样愿意为国捐躯的人用生命换来的,而不是一场婚礼,一场联姻就可以换来的。”
她微顿片刻,话锋一转:“自然,联姻是为了两国的和平持久地维持下去,但若说我大唐需要以和亲来安国土,是不是有点妄自菲薄了呢?”
武承嗣被她一席话说得哑口无言,唯有眼巴巴地往着天后,看她老人家的意思。
天后瞧着这一大一小两个看着长大的孩子,心中不免有些审度,李璟的聪明她毫不意外,倒是太平的一番话给了她不小的惊喜,这才是堂堂一国公主该有的气度和自信。
再反观自己的两个侄儿,一个精明过头,一个蠢钝有余,竟都比不上她的小公主了。
“既然如此,本宫也不好勉强于你。”天后的目光从失落的金秀儿身上一扫而过,微微笑道,“公主不必着急,宗亲里有的是比璟儿还要出挑的青年才俊,等本宫过几日替你挑一个好的。”
金秀儿早被太平一番话讲得面如土色,却也只能咬唇不语,败军公主,何谈体面,这一场选亲,本来就由不得她做主。
“谢天后恩典。”
同一句谢恩,李璟是如释重负,金秀儿却是若有所失了。
——
“这一回,你可要怎么谢谢我?”
从太液池的船宴中退场,太平才牵着裙角绕到李璟面前,大有请功之意。
李璟沉吟片刻:“这个嘛……二十根糖葫芦,如何?”
“璟儿真抠门。”太平鼻子一抽,和他讨价还价,“带我出宫玩一次嘛。”
“这可不行。”李璟可没胆大包天到这个程度,要知道如今太平就是天后心头最宝贝的一块肉,若她有个闪失,就是他满门抄斩都赔罪不起。
“我就知道。”太平和他并排坐在太液池边的柳下,望着划破湖面的柳枝,大有怅然之意,“除了弘哥哥,没人会带我出去的。”
李璟听她提起孝敬皇帝,不免怕她伤心,赶紧岔开了话题:“等你以后成了家,有了驸马,想怎么玩,自然都有驸马陪着你,你怕什么?”
“那还要等多久啊。”太平长叹一口气,左不过是个十岁出头的小女孩,心心念念的都是宫墙外的繁华生活,“再说了,驸马也未必就能是我的心仪之人,就像今天,那位金公主也不是你的心上人,不是吗?”
第82章 结业考试
太平淡淡一句话, 却刚好问到了李璟的心口上。
怎样才算是心上人呢?
他不由思及战火纷飞的新罗前线,那拥挤的小床,温软的身体,和他肢体交缠紧紧贴在一起的人,还有出现在他梦里春宵的场景……
只要想一想那人的名字,都觉得是冒犯。
但又忍不住将那天那个旖旎的梦境翻来覆去地温习一番,在梦里做些更逾矩的事情。
太平见他一副魂飞体外、神不守舍的模样, 不由起了好奇心:“难道璟儿你已经有了喜欢的人了?”
“当,当然没有了。”
李璟匆匆忙忙地否认, 南柯一梦,醒了也就罢了,那是他的师父, 是他从小到大最尊敬的人,岂可让他随意轻薄了去。
见太平眼睛忽闪忽闪,一副非要问出个名堂的架势。
“你今天要不老老实实地交代了,我可不放你出宫门, 我还要告诉太医哥哥, 说你有心上人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这话好不好就撞上李璟的心事。
“真的没有。”他不由苦笑。
“当真?”太平剔透的一双眼睛望着他, 似乎还是不大相信。
禾儿说过, 男女之事上, 女儿家的直觉总是更敏锐些, 她总觉得璟儿有什么事情瞒着她。
李璟唯有指天发誓:“我若有喜欢的女子, 就让我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可以了吧?”
反正梦中和他纠缠的,也不是什么娇俏的女儿身,反倒是一具又热络,又柔韧的身体……李璟想到那个缠绵温存的梦,一时间竟然有些口干舌燥。
太平似信非信地点点头,李璟说得如此信誓旦旦,叫她也没法再八卦下去了。
李璟见状,赶紧又和她讲起新罗前线的诸多波澜曲折的故事,才算是把她敷衍过去了。
——
新罗一行归来的人马在长安整顿几日过后,不觉就已经到了深冬。
眼瞧着年关将近,又到了生徒们的岁终试。
与从前不同的是,这一回对于吴议而言,要参加的不是同年资的同学们所参与的岁终试,而是决定能否成为一名大唐医官的结业试。
结业试将由太医丞郑筠博士亲自主持,到时所有博士都会莅临考查,除了死记硬背的医经内容之外,还要考查学生的临床操作水准。
这些事情,吴议早就做得游刃有余,太医博士们也有目共睹,因此也并不怎么发愁。
唯一让他担忧的是最后一项内容,也就是论证题。
要让他治病开方容易,让他针砭时事做文章,实在是有些强人所难了。
他要能写这些八股文章,早就去考进士科去了,还留在太医署中学什么医啊?
其实对于医科的生徒而言,他们已经比明经科、进士科的同学们幸运许多了,因为他们所遇到的题目都相对简单很多,批卷的老师也不是学富五车的大文学家,基本只要提纲挈领,大意不偏,就不会怎么被刷下去。
所以,学生们几乎都会提前准备好几篇文章在肚子里,到时候随便选一篇贴切的,应付过去就算完了。
吴议一开始准备的时候,也是抱着和这些笔墨纸砚殊死一搏的决心的,没想到真正提起笔来,脑海里却文思泉涌,灵感不断,并不像想象中那么艰难。
他早先在孝敬皇帝处读了三年的史书,也不是白读的,平日里并没有察觉到,到了真正要用的时候,才发觉这些前人的真知灼见早就渗透进了他的脑子里,化作了一种名为积淀的智慧。
这是吴议自己也没有料到的。
日子仿佛又回到了洛阳别院那静绵绵的日光中,他捧着古籍旧典一字一句地读过,而那些一遍又一遍念过的句子,早就深深地映入脑海。
难怪古人说“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杜子美诚不欺我。
结业考试就这样随着凛冽的冬风,悄无声息地来到他的面前。
暮鼓悠然的太常寺中一片肃静,唯有生徒们奋笔勤书的擦擦声拂过耳侧,吴议并不着急下笔,先是冷静地翻完了所有题目,才决定如何下笔。
而最后一道题映入眼帘的时候,不禁有些傻愣在原地。
——以何医人?
这个问题,说小可以很小,要医治一个人的病,笼统说来无外乎望闻问切、诊断开方。但说大也可以很大,要做一个好大夫,需要的不止是精湛的技术和丰富的知识,还要有高洁的品格和耐得住琢磨的脾性。
吴议不禁想到了张起仁,想到了沈寒山,想到了许多曾走在他面前的瘦削背影,心中遽然冒出一个字——德。
以德医人。
唯有心怀仁德者,才能把自己的所学用到正确的地方,才能救万千生命于病痛之中。否则就算身负绝学,用药以毒,也可以害人性命,与治病救人背道相驰。
一旦确立了中心思想,剩下内容的也就水到渠成。
吴议在心中捻动片刻,举出了神农扁鹊等人伟大的德行和谦卑的品格,借此深刻地讨论了一个医学生的道德标准与行为准则。
“……秦越人之守数,良见殃也,姜魁隗之断肠,岂枉然哉?因座下碌碌,而尊上怫怫,唯倨庸才,广失良德……”
他匆匆扫一眼自己的文章,虽然算不上字字珠玑,但也总算一篇有理有据的文章了,希望郑筠博士批改时手下留情,不要太过严苛。
他做过这道题,才重新翻回去,安心地完成前面相对刻板的专业题目。
和他预料的差不多,左不出医经典籍的大纲,他六年前做列的书本纲要就像一个搜索引擎,可以让他思路清晰地在记忆中找到正确的答案。
他虽然不是第一个交卷的,但却是脸上表情最轻松的,把这份代表自己六年所学的试卷交给郑筠博士的手上时,吴议感觉仿佛卸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总算可以松了口气。
郑筠博士亦罕见地回他一个和煦的微笑,用宽和的目光送他走出考场的大门。
这也是吴议第一次用背影朝着自己的师长,从此以后,他的面前就不再有别人,而眼前的路,就要自己一步一步踏实地走过去了。
吴议回到自己那间住了六年的小隔间,望着新补好的窗户和干干净净、一尘不染的房间,心中实在感慨良多。
他终于结束了一个医学生的身份,即将成为一名有行医资格的大唐医官了。
太医署设立医师二十人,医工百人,医生四十人,典药二人[1],而其中表现优异的人,就可以被提拔为医助教和医博士,从此一跃成为此间的名流圣手,享名天下。
这话说来简单,得来却着实不易,近两百人中,最终能成博士者也不过寥寥数人,许多人在太医署熬白了头发,也不过熬到一个医助教的职位。
所以,身处高位的太医博士,即使不是天赋异禀,也多少有些过人之处。
按照往常的表现,吴议应当会被留在太医署中,成为一百名医共中的一位,也就是最下级的医生。
但也不排除会被流往各地,在当地行医为教的可能。
再不济,也可能像易阙那样,成为一个从军而行的军医。
未来有很多种可能,但摆在吴议面前的只有一件事。
那就是睡觉。
为了应付这场最终的考试,他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好好睡过一觉了,以至于脑袋才挨到枕头,整个人酒陷入了沉沉的梦乡。
——
一场长长的酣睡醒来,吴议伸了伸懒腰,准备打盆水洗洗脸。
还没有等他拧干帕子,就已经有个小太监匆匆而来,面上一派焦急之色。
照面就是一句:“沈博士差小的来请您一去东宫呢。”
吴议跳了一年的学制,一跃成为同年资的生徒中最炽手可热者,指不定以后就是个太医博士了,旁人待他的态度自然也有所不同。
他自己倒是一副既来之,则安之的坦然态度,就算优异如易阙,还是一样因为“桀骜不驯”被流到军营,以后前途如何,实在是很难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