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医在唐朝(87)
吴议便专程从能导致呼吸麻痹的中草药中挑选寻找,最后才拣出半夏、胆南星等几味毒、药作用相辅相成的药材。
半夏和胆南星皆可止咳平喘,而剂量过重则可导致瞳孔扩张、呼吸麻痹,正好和吴议心中的设想的假死的样子相符合。
挑拣出药材才是一个方子的第一步,最要紧的还是所用的剂量,倘若一个不小心用之过度,很可能导致用者直接丧命,不由得他不小心一些。
要衡量出这个不容分厘之差的剂量,恐怕也只能从狗身上再做实验。
要买狗,反而不比渝州城小地方上的随意方便了,长安城中有规划明确的集市,专门用来供人买卖,市场又分为东西两个区域,东市主要服务于达官贵人,鬻售些贵重东西,西市则更加贴近百姓的生活,柴米油盐,无所不有。
所以要买些实验用的犬只回来,就得清早赶马车到长安西市,还要赶在宵禁之前撵回太平观中。
这一日,吴议便提前和沈寒山告了假,趁着天刚蒙蒙亮,雇了一辆马车,在昏昏暗暗的晨光和咕噜咕噜的车轴声中赶到了长安西市。
赶到西市的时候,日已中天,已经一片人声鼎沸的热闹了,不时有小贩热情地扬着手里的商品,朝路过的客人招揽生意,还有不少日本、新罗、吐蕃、突厥等境外来的商人,都操着一口生硬的汉话,跟自己的顾客讨价还价。
吴议在市场中寻觅片刻,很快找到了卖土狗的农家,讲定了价格之后,便挑出几只身子健壮的小公狗,正要付钱,便听见本来就已经十足喧闹的人群之中突然炸开了锅,人群一圈又一圈地围上去,仿佛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远远传来一个惊慌失措的声音:“不得了了,这个人死了!”
吴议闻言,心中不由一惊,赶紧暂时放下挑拣好的犬只,匆匆赶了过去。
“借过一下。”
他拨开重重的人群,便瞧见一个鬓角发白的中年人瘫倒在地,任凭旁人怎么用脚尖轻轻踢动都没有半点反应,心道不好,赶紧蹲下身子检查一下他的呼吸脉搏,果然是脉若游丝,而呼吸已经完全暂停了。
“大家让一让。”他赶紧推开围得水泄不通的人群,“大家散开一点,好让他可以呼吸过来。”
然而还是有不少指指点点的手指头伸过来:“他气息都已经没了,难道你还能救活他不成?”
吴议哪有时间和他分辩,掰开他的口唇简单检查了一下没有气道异物之后,才改为跪姿,叠起双手,按在此人两侧乳首中点。
接着才沉下一口气,垂直用力,一下一下用力往下按着。
心中则默默念着“零一,零二,零三……”,直到数到三十,才松开手,仰其头,抬其颏,手成弯月之形,打开他的嘴巴,接着便毫不犹豫地垂下头,直接用自己嘴唇覆盖上去,使劲往里吹了两次气。
旁边驻足围观的人群中一时间迸出一阵倒抽凉气的声音,这年轻人莫不是疯了!居然对已逝之人如此不敬,倘若让他的家人知道了,岂不又要闹出一桩事端?
但他古怪的行为又不似猥亵,仿佛是在救人,只是这种看似诡谲的办法,实在是超乎了这群古人的想象力。
吴议来不及开口解释,便又叠起双手,重复刚才的动作。直到十几个循环过去,他双臂都已经酸麻不堪,全身上下的肌肉都忍不住地颤抖,才听到身下传来一声虚弱的咳嗽。
人群中顿时如炸进油锅的水滴,一时间轰动起来:“他醒来了!”
吴议也才松下手中的劲,只觉得背后涔涔的汗水几乎已经浸透了自己的衣衫,忍不住瘫软在地上,深深地呼吸了两口空气,才略微缓过劲儿来。
这具身子也实在不济事,几次心肺复苏的循环做下来,几乎就消耗了全部的力气,这人要是再不醒过来,只怕他也没辙了。
见躺在地上的中年人悠悠转醒,周围一群瞠目结舌的群众赶紧上前把他扶了起来。
吴议忙切了下他的脉搏,照旧是速滑无力之脉,虽然暂时挽救回一条性命,只怕还有后顾之忧。
“你们之中有谁认识他吗?”吴议朝外望了一圈,“还是赶紧把他送去医馆吧,他虽然一时转圜了过来,但还有老毛病在,要请大夫好好看看。”
“我,我是他的儿子!”人群之中这才挤进来一个五短身材的男子,手中还提着一袋米,想来方才两人正分头在买东西,这会子老爹丢了,才顺着人群的方向忙忙慌慌地寻了过来。
吴议又把方才的话交代一遍,嘱咐他一定要速速送去医馆就医,那男子也不敢耽搁,道过谢后,便扶着尚且神志不清的老爹赶往附近的医馆去了。
吴议这才抹掉一额的热汗,能救回来已经是莫大的幸运,能不能保全这条性命,恐怕就只能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他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
等那男子背着父亲匆匆走远了,周遭围观看戏的人群才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不由齐刷刷地望向吴议,原以为这是个脑子不清楚的傻子,没想到竟然是位神医啊!
人们不由为刚才自己的想法感到汗颜。
“先生起死回生,实在是高明啊!”不知是谁起了个头,大家都纷纷问起吴议的名字。
“我只不过是一介小小的医工,治病救人,不过是本分而已。”吴议这才从地上站起身来,拍拍膝上的泥土,笑容温和,谦逊的态度不由让人更生钦佩。
“原来是太医先生,难怪这么厉害!”
“是啊,是啊,刚才当真惊心动魄,我还以为救不回来了呢!”
……
在人们啧啧称奇的时候,吴议已经悄悄地退身离去,继续置办他的犬只去了。
而这一幕,全都落在了一双老迈而锐利的眼睛中。
第107章 张文瓘
“这位大夫可真是神通广大, 华佗再世啊!”一名年轻的小子侧首立在一位鹤发白须的老者身旁,言词之中是掩不住的喜色,“既然他有起死回生的本事,那也一定能救咱们老爷。张管家, 要不然……”
他伸出手, 遥遥指向吴议的背影, 用压低的声音请示这位颇见过世面的老管家:“我们现下就请这位先生来我们府上?”
张管家并不着急,反把胡须一拈, 缓缓梳在手心:“这位先生有非凡的本事, 想必不是普通人, 我瞧他行色匆匆, 必然是有事在身, 我们冒昧去请, 只会显得唐突无礼。再则今日陈继文博士就要来府中请脉, 若二人撞上, 反显得老爷不信任博士一般。”
闻言, 那小子眉心的喜悦倏然散去,反拧出一个深深的结:“可俗话说得好, 过了这个村, 可就没有这个店了, 以后咱们若想再找到他, 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了。”
张管家不急不缓地一摇头, 心中自有分寸:“方才他已经说过, 他是太医, 位列太医署百名医工之列。而今年轻一辈的医工之中,能数出名字的又有几人?不如等今日陈博士请完脉后,再请他老人家的示下,方不失礼节。”
“还是张管家您想得周到。”那小子听他分析得头头是道,心中自是心悦诚服。
能成为“万石张家”的大管家,靠的就是这颗漏斗一般上宽下窄的细细心眼,才能事无巨细,一一打理得宜。
原来这位张管家,就是当朝宰相、太子宾客张文瓘府上的当家管事,今日本来是来亲自领人来西市采买东西,没想到无意之中撞见了吴议救人一命的场景,才动起了请他过府请脉的念头。
“老爷如今缠绵病榻,我们这些做下人的就不能失了张家的气量,越是大家之族,越要谨小慎微,以免给旁人落下了话柄,你明白吗?”张管家也借机敲打敲打这些心思活泛的年轻人,免得他们仗着张家的势力就压人一等,反在这个节骨眼上捅出什么篓子。
那小子听出张管家的话外弦音,自是点头称是,不敢再妄加多言。
这一老一少两位张家奴仆的对话,自然一个字也没有落在吴议耳中。
他悄悄从人群之中撤身离开,便和卖狗的老板结好了帐,又雇了一辆马车,赶在落日黄昏之前回到了太平观中。
刚牵着狗跨进门槛,便瞧见一双幽怨的眼睛。
“太医哥哥,你居然背着我和璟儿自己出门玩!”
半大的小人一阵旋风似的卷来,双手把腰一叉,摆出一副兴师问罪的架势:“你叫我不许偷偷溜出去,自己却背着我们出去玩,这叫什么?”
后头悠闲地响起一个声音:“这叫严于律人,宽于律己。”
能在这个时候添油加火的,除了他的老师沈寒山,还能有谁?
沈寒山闲庭信步地从太平身后慢慢踱过,不时抬眼望着漫天烟霞烈火,一副好不悠闲的样子。
吴议简直哭笑不得:“我没有偷偷出去玩,我是去办正事去了。”
“哦?”怀疑的目光在他身上上下扫动,最后才落在绕在他脚下的那几条汪汪欢叫的小狗身上,不由带上三分惊喜,“小狗!”
小脚从淡青色的裙角中探出一寸,小心翼翼地往前点了点,那堆小狗立刻就亲亲热热地围上去,绕着太平的脚仰着头不住地转圈圈。
太平被逗得咯咯直笑,又往后退了几步,用自己的脚尖逗着小狗往前走。
见她这么喜欢小狗,吴议心思一动,笑吟吟道:“臣今天出门,就是去买这些小狗的,只要公主喜欢,大可以挑一条去养着玩。”
“我知道了!”太平反仰头一笑,眸中闪过一丝明光,“你这叫……嗯,叫贿赂。我听说好些朝臣都是收了人家的贿赂,才给别人官做的。”
人没多大,懂得还挺多的。
唐朝鬻官买官的自高祖之时便已经屡见不鲜,而在天后把持政权之后便愈发猖獗,这股不正之风就这么堂而皇之地成为了官场之中的潜规则,而今就连一个十二岁的小女孩都知道这些见不得人的龌龊事情了。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看似稳固而繁荣的盛世就是这样一点点被蚕食殆尽,渐渐落入风雨飘摇的境地之中。
吴议惋惜地叹了口气:“想来公主清白正直,是不肯收下臣的贿赂了。”
“我,我也没有这么说。”太平目光恋恋不舍地挂在这些可爱的小狗身上,“虽然你送给我小狗,我也没有给你官做,所以这算不上贿赂!”
“那这小狗……”吴议故意将绳子举在太平眼前,一副凭君选择的架势。
“自然是本公主帮你养着了!”太平灵机一动,赶紧从吴议手中抢出一根绳子,牵出一条花点的小狗,带到自己脚边,玩得爱不释手。
“那臣还要多谢公主的恩典了?”
两人正一来一回开着玩笑,一个乳母嬷嬷便急匆匆地寻来,一见到太平,便抚着心口叫了几声“小祖宗”,连人带狗一起拢在怀中,仿佛搂着稀世珍宝一般。
“公主叫我好找!这会子还不去吃饭,让天后知道了,嬷嬷有几个脑袋也不够掉的啊!”
太平调皮地伸舌一笑,这才牵着刚从吴议那里搜刮来的一条小狗,被乳母推着去用膳去了。
等两人的身影转过后院的小门消失不见,吴议才无可奈何地摇首一笑,炮制假死药如此胆大包天的事情,他自然不敢和旁人透露分毫,别说是太平,就连沈寒山和李璟二人他也是只字不提。
想到沈寒山,他目光一转,不由落在那个遥首远望的身影身上。
自己这位老师一贯洞察秋毫,隐而不发,吴议自己也不清楚,他捣鼓这些事情沈寒山到底知道了多少,又包庇了多少。
沈寒山但摇首一笑,负手远眺,目中含着烈烈夕阳,似一股灼灼跃动的火苗,在拂面而来的微风中隐隐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