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医在唐朝(16)
“你别看一副干干净净的模样,他做过的混事可不少!”吴栩又添油加醋、颠倒黑白地将袁州诸事一一道来。
末了,才痛心疾首地一捶胸口:“若不是母亲心肠太软,也不至于被他欺负到这个地步了,严兄,你可别被他也骗了!”
那位被他喊“严兄”的,是户部严公的次子严铭,他身世出身本就高了吴栩等人一截,已经先在长安官学里厮混了好几个月,只不过和徐子文是同年的旧友,才专门赶过来见一面。
听完吴栩的“遭遇”,严二公子早就被煽得怒火中烧,恨不能脱了外袍就挥拳过去,好好教训教训这个狼子野心的小畜生。
吴栩忙按住他的手:“严兄莫急,他这人惯会装乖卖巧,眼下教训了他,只怕他转眼又要去孙博士那里参上几句。”
严铭一听“孙博士”三个字,就像个被施了定身术的猴儿,登时滞在原地,没了那股张扬的气势。
倒是徐子文不慌不忙,把折扇一摇,敛住唇角的一丝笑意。
几人正悄声商议着对策,便听见本来人声鼎沸的生徒们突然安静下来,吴栩忙往里瞧了一眼,便见一个身材短小的老头子由人扶着,缓缓踱出门口。
“这就是孙博士?”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素闻孙启立行事怪癖,待人严苛,怎么也没料到竟然是这么个老得快朽进土里的老头子,他不过往外走出了几步,仿佛已经行了千里万里,不得不停下来,胸口起伏地喘几口气。
不止吴栩和徐子文,在场诸人无不咂舌称奇,但谁也不敢惊叹出声,只敢规规矩矩地站好,偷偷抬眼瞧一瞧这个威名在外的太医博士。
孙启立站定片刻,才悠悠开口:“诸位是太医博士在各地千挑万选出来的人才,必然都身负过人之处,方能得诸博士青眼。”
底下便是齐刷刷的一句“博士过誉”。
孙启立随便客套两句,话锋立转:“既然如此,想必四经你们都已通晓,正巧老夫还不知你们的才高几斗,今天你们就从长到幼,挨个过来来考试。”
他口中的四经,并不是儒学所讲的“四书五经”,而是指《黄帝内经》《难经》《伤寒杂病论》《神农本草经》这四本医科典籍。
别看内容只有四本书,光一本《黄帝内经》都浩浩荡荡十几万言,再加上这些古籍大多晦涩难懂,背起来实在不是易事。
此言一出,众生徒都像霜打的茄子似的,顿时蔫在原地。
作者有话要说:
唐朝的科举实际上还挺有意思的,作者感觉呢其实就是一个词,乱中有序。
说乱呢,主要是因为名义上的科举里面,实质上还常穿插着察举制的成分,也就是正规的选拔流程里各种开后门。
比如,要拉地方学医的同学去长安的中央学府,按照制度要经过“贡举”选拔上去,但是只要有老教授(博士)或者高官安利,某某学生真是优秀啊,那也可以直接把人提溜进来。
归根结底还是因为热度不高,竞争没有那么激烈,甚至有皇帝感叹过地方上咋都没人学医,要赶紧选人来中央进修拉动教育啊,还管什么贡举啊,有人来就不错啦。
简而言之,位置多了,也就可以广开后门了,实际上也是因为制度和国情不匹配。
唐朝的科举考试的内容也是复杂不一,众所周知,到了明朝科举基本就只有进士科被重视,其他全被直接打成“诸科”两个字,人气简直是天壤之别。而唐朝就不一样啦,在前期,不管你是学文的、学武的、学医的,全都算不上特别热门。也就到了武武开始,科举才渐渐被广大群众格外重视起来。
说序呢,是因为唐朝毕竟渐渐形成了科举这个体系,从混乱中一点点摸索除了一套实实在在的教育体系。
只不过等它慢慢完善起来,慢慢火起来成为热门,就已经是晚唐的事情了,而动荡纷纭的年代里,武科的地位也不怎么比文科差,也没有出现进士科一家独大的局面。当然啦,不管在哪个时代,要排个科举热门no1,肯定都是进士科稳坐的,只不过唐朝的进士科和明清的是不可能同日而语的。
主角作为学医的,基本就是学了个大冷门职业,当然冷门也是有路可走的,学医毕竟是个金饭碗,就是危险系数高了点,动不动就要掉脑袋要陪葬啥的╮(╯▽╰)╭而关于唐朝医学僧的教育制度,以后等作者再慢慢口水吧。
回头一看,作者有废话说都能凑篇小作文了,写得东拉西扯的,大家勉强看看吧OTZ
第20章
孙启立眼神一沉,年龄最大的那个便马上被从人群里推出去,哆哆嗦嗦走到他面前,声音抖得像筛子。
“学生……学生黄渠,往常读的是《黄帝内经》,素问篇,曰,曰……昔在黄帝,生而神灵,弱而能言,幼而徇齐,长而敦敏,成而登天……”
“行了,你今年几岁?”孙启立不耐烦地打断他絮絮的朗读。
那生徒腿抖得打架似的:“回博士,学生今年,二十一了。”
“二十一?二十一了还在读《黄帝内经》的开篇?”孙启立眉头一紧,额纹里竖起两道深壑,“这回不合格,下回再这样,就不必再来了。”
“谢,谢博士教诲。”黄渠满头大汗地转过身,夹着腿踉跄地走回窃窃私语的人群。
“嗯,你们有没有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严铭虽不在新来的生徒之列,但也兴致勃勃地留下来听考。
吴栩没闻出什么怪味,倒见严铭和徐子文对视一笑,悄悄指着孙启立的裤子:“你看。”
他才打眼看去,人群里已传来一阵忍耐的低笑——原来黄渠的裤缝之间洇着一小片水迹,已经给孙启立活活吓尿了。
黄渠羞得满脸通红,只好拿一卷书盖在自己脸上,恨不能钻进黄金屋里去。
孙启立则静静地看着这些取笑的学生,直到下面一片死水一样的寂静。
“笑够了?”
哪有人敢答他的话。
“你们今天,全都不合格。”孙博士的脸色终于有了一丝变化,只可惜没人敢抬头鉴定他的喜怒。
“这是你们第一次旬试,下次若还是这样,就请诸位打道回府吧。”
掷下这句话,孙启立再次负手离开。
底下的生徒不禁都面色发白。
这不是明摆着威胁人吗?
一阵哭天抢地的悲嚎里,唯有严铭一人笑得出来:“孙博士果然一视同仁,哈哈哈!”
孙启立一个下马威,顿时将这些意气风发、摩拳擦掌的少年们打回原形,生徒们面面相觑地对视几眼,谁都不敢在太常寺的地盘上撒野。
如果这位老师生在一千年后的现代大学里,一定是学生口口相传的魔鬼教师,选课补分的绝对雷区,投诉控告的重点对象。
可惜在尊师重教的唐朝,就算他给出了高达百分之百的挂科率,也没人敢投诉他一个扣工资降职称的教学事故。
生徒们初到官学,就给孙启立一盆凉水直接泼冷了心里那股躁动的热情,顿时失掉了一进门时踌躇满志的志气,一个个灰头土脸、垂头丧气地回到了太常寺排给新生徒们的住所。
作为漫漫求学路的第一站,官学所提供的住所实在不算奢华,三道白墙夹一扇木门,顶着几片青灰破落的瓦片,就算是一个单人的小隔间了。
吴议推门进到分给自己的那间屋子,扑鼻而来一股发霉的粉尘味儿,抬眼望去,一扇纸糊的窗户被风霜雨露豁开数道口子,悄然漏进几丝凌寒春风。
难怪古人常感叹“学海无涯苦作舟”,中央第一学府的宿舍条件都赶不上九十年代他读大学那会,能和莘莘学子相伴的也唯有这冷冷清清的一间小屋、一扇寒窗。
他略收拾了下灰尘浮动的房间,便坐到案前,翻出一本张起仁送的《黄帝内经》,默默记诵起来。
第一回 措手不及的旬试,孙启立就不留情面地给了个百分百的挂科率,要是下次旬试还不合格,指不定就真要被这位严苛的老师扫地出门了。
埋头苦读中的时光总是一飞而逝,吴议才读完半短不长的一篇《八正神明论》,天色早已暗沉沉地压了下来,清冷一束月光从窗口溜下,全掬在书本折页的一道浅痕里。
他从密密麻麻的古文里抬起头,稍微舒展舒展筋骨,拿笔头戳了戳半垂的烛芯,正应景地想着方才看得那一句“月郭空,则肌肉减,经络虚,卫气去,形独居”,便被一阵笃笃的敲门声打断了思路。
不等他应一声“请进”,窜起的灯花里便照出一张白净得有些腻歪的脸,不请自来地凑到吴议跟前。
客行主便的朋友丝毫没有冒犯的自知,一双桃花眼里堆满笑意:“吴弟,这么晚了还在苦读,难怪张博士对你另眼相看。”
吴议报以微笑,脑海里开始仔细寻思着这个从来没搭过一句话的老哥姓甚名甚。
来人颇有眼力见,知道两人远不足称兄道弟的情谊,也抬出个台阶给他下:“令尊与家父有同窗之谊,咱们两家虽世交多年,我却一直未能与吴弟亲近,实在是为兄的近乡情怯,还望贤弟莫要记恨在心里。”
吴议一拍胳膊:“是了,令尊便是……”
“雍州太守徐文。”徐子文从善如流地接过来,“为兄实在惭愧啊!”
吴议但笑不语。
两人哈哈半天,徐子文见太极也打够了,仔细着是该通通关窍了,于是袖口一抖,摸出一副金馔玉镶的红木盒子,悄悄地从桌下递到吴议手中。
吴议笑容一滞,垂眼看去,那盒子颤颤巍巍地滑开盖子,露出里面三寸长一条人形人参。
“此物唤作人参果子,是道家的无上妙品,听说此物三千年得一树,三千年开一花,三千年结一果。”徐子文声音突然压下来,跟着风里跳动的焰火一顿,“宫里也不见得有这样的好东西,我想着贤弟文弱,特地送来给你补补身子。”
幸好是在唐代,否则吴承恩的棺材板都压不住了。
吴议呵呵一笑,往外推了推盒子:“议本愚钝,与道无缘。”
灯泡不徐不缓:“贤弟实在谬误也,上善若水,可利万物。”
吴议委实无奈:“不瞒徐兄,小弟信的是佛家。”
……
徐子文恨铁不成钢地剜他一眼,吴家这小子简直就是张牛皮糊的纸,油盐不进!
——偏偏还撕不得,嚼不烂。
他脸色一沉,反把宝盒当惊堂木似的一拍,寒声道:“如此说来,贤弟是要与我易道殊途?”
屋里搁的这一张是积年的老榆木桌子,质地坚实,很耐得住砸。
吴议也很耐心地等徐子文拍案呵斥完,向门口伸了伸手:“徐兄自然回徐兄的寝房,议自然留在议自己的房内,当然是殊途了。”
——砰。
房门几乎都要给徐子文扇碎了。
隔壁的生徒闻声赶来,刚好撞上满脸不忿的徐子文,正一头雾水间,听见吴议在里头扬声道:“徐兄还请留步。”
徐子文脸色一霁,回转过身:“吴弟果然……”
话还未出口,便给飞出房门的红木盒子撞了个正着。
那红木盒子边角磨得圆润光滑,不偏不倚地砸到徐子文的心口,像一道不痛不痒不响亮的耳光,偏扇得他面颊飞红。
赶来瞧戏的偏巧就是他的好兄弟严铭,见往常一贯端着面子的好友被撵出门外,不禁笑上脸颊:“啧,徐兄这是热脸贴到冷屁股了呀。”
徐子文阴郁地瞪他一眼,牙关几乎要咬碎:“今日之耻,我若不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