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医在唐朝(18)
比起怨气冲天的吴栩、不怀好意的徐子文,这哥们倒真是傻得可爱。
“可以可以,师兄融会贯通,博览古今,是议浅薄了。”
“那是。”严铭被夸得有些飘飘然,没成想这小子倒还挺有眼光的,能一眼就瞧出自己的水准。
他笑了半响,才想起自己是来“不耻下问”的,万万不能暴露真才实学,忙抚平了笑痕,轻咳两声。
“你别管这么多,先给师兄讲讲这一段。”
第22章 捉虫
严铭问的,大多都是《五脏生成》里开宗明义的几句话,白纸黑字的答案摆在纸上,吴议不过给他略作翻译,严铭便俨然一副大彻大悟的样子,抓头挠腮地感谢不已。
饶是这样,他还时死缠烂打央着吴议给他讲了好几遍,直到他自己也问得舌根酸痛,才勉强作罢。
“师弟你真是学贯古今,师兄实在望尘莫及。”问完问题,照例还是要恭维几句,“我看,太医署里第三个上等生徒,就非你莫属了!”
旬试的成绩会分为上中下及不及格四个等次,答对一半的问题就能合格,可要拿到上等的成绩,就必须得十条全通,一字不错。
在这样上紧下宽的考核模式下,想要过关,只要不太捡懒就行,而想要做到高人一等,就得背到滴水不漏的程度。
因此,自开朝设立官学以来,在诸多考试中得到上等也只有当今的太医丞郑筠,和副太医丞孙启立二人。
吴议自知和这两位行走的活医经没有可比之处,也不把严铭的客套话放在心上。
“师兄过誉了。”他从严铭手里抽回自己的书,隔在二人之间,“如果师兄没有别的问题了,那我就先去温书去了。”
“没有了没有了。”严铭笑容浮上脸颊,隔在书外的眼睛闪过一丝精光,“师弟,你可要好好复习啊!”
——
次日便是旬试。
为彰显郑重,第一回 正式的旬试破例在太常寺内举行。
太常寺主司祭祀,供奉李唐英灵,寺内建筑一派古朴温雅,松青柏绿,清风掠过檐角挂着的数枚铜铃,悠悠漾起人们深埋心底的思念。
生徒们按此列恭立在太医署院中,孙启立手执名册,旁侧立着一枚书童,捧着笔墨,替他挥笔记下庭中之人的优劣等次。
剩余一班太医博士依次排开,站在其中的都是杏坛里大名鼎鼎的名流圣手,或短小精悍,或高挑挺拔,老太医们多精神矍铄,稍年轻的也沉静不浮,袖手一挥,各有各的风骨气度。
“张博士果真神采过人,我可算见识了。”
“陈博士才是温文尔雅,君子气度!”
各大博士在生徒中都有不少的拥趸者,明里暗里悄悄较着劲,恨不得写上千字小作文吹爆自己崇拜的太医博士,同时也不免在心中暗暗忐忑,不知秋后会被分拨到哪位老师门下。
孙启立领衔诸太医博士,一身挺立的病骨自有一派龙马精神,他瘦削的额角一抬,目光从下面一行晚辈上滑过。
“沈寒山是又缺席了?”
回他的是陈继文:“倒没听说不来,只是他这人从来不守规矩,我看倒不必等他。”
他话音还没落下,门口先慌慌张张走进个头发半白的中年人,一身的酒气裹挟着门外的寒气,一股风似的刮向面面相觑的老太医们。
张起仁略一笑:“沈博士,又来迟了。”
“嗝……酒乡缠人呐!”沈寒山和孙启立照面走过,脑袋一歪,算点头行礼了。
接着便一头窜进太医堆中:“陈老,让我一步。”
陈继文被他推攘开半尺来开,也懒得和酒疯子计较多少,掸了掸沾上酒气的衣袖,往后头退了几寸。
“不伦不类,成什么体统!”刘盈眼里就揉不下这沙子。
沈寒山眉角一垂,直接无视他的话,半倾半倒的,眯缝着眼睛小憩去了。
等一班博士到齐,考试才算正式开始,主考官是孙启立,而场中博士皆可临场提问。
考生按照年龄大小依次应试,孙启立不亏有“活医经”的绰号,考题信手拈来,每一道都不重复,而几大本厚重的医经砌在案上,反倒成了摆设。
场下生徒虽然战战兢兢,却也不再有怨言,孙老业已七十高龄,还能一字不差地背出几十万文,实在令人心悦诚服。
考试还在有条不紊地进行,但很快,吴议就发现了其中的关窍。
孙启立提问虽然跨遍四经,但几乎每个人都被问到《五脏生成》及其前后章节的内容,有的考生在别的问题上卡壳似的吞吞吐吐,在这个问题上却倒豆子一般一气呵来。而也有考生全茫然无措,任凭陈继文等人在旁做口形给提醒,都答不出一个字。
四经跨度数十万言,孙启立并没有特别划定题目的范围,与其说是考验这十日的学习,倒不如说是试出生徒们的基础。可照这个情况看来,《五脏生成》却像是必考题了。
这一章节既不是总要,也非结语,孙启立偏重这一章,很可能是因为个人的喜好,或者是太医博士们事先商定好的。
如果能提前掌握到这一场的重点篇章,那考试自然就简单了许多。
五脏生成……吴议胸中隐有不安,如一片漂在心头的浮冰,如何也按不下去。
严铭偏偏在考前问遍了这几章节的问题,就算是个傻子,被他这么翻来覆去地盘问,也该倒背如流了。
天上掉馅饼可不一定是好事,指不定就有人就想用这个馅饼砸歪他的脑袋呢。
正百思不得其解,孙启立身侧的小童已经念到他的名字:“吴议!”
他忙脱列而出。
孙启立并无二样地打量他一眼,声沉如钟:“第一条,《黄帝内经》里对五脏生成是如何讲的?”
这个问题有些笼统,吴议略一思忖,照章回答:“心之和、脉也,其荣、色也,其主肾也。肺之合、皮也,其荣、毛也,其主心也。肝之合、筋也,其荣、爪也,其主肺也。脾之合、肉也,其荣、唇也,其主肝也。肾之合、骨也,其荣、发也,其主脾也。”
“五味合五脏,何当讲?”
“心欲苦,肺欲辛,肝欲酸,脾欲甘,肾欲咸。此五味之所合也。”
孙启立略一点头:“此条通。”
如此一口气也不带喘地考了十条,小童提笔记下:“生徒吴议通九条,为中等。”
陈继文眼含赞许:“十之通九,我当年所不及也。”
吴议闻言,心中蓦地一沉,场中诸人,大部分得的都是下等通过,中等的已是凤毛麟角,而十条通九的都不过寥寥二三人。
在这种简单抽背的应试考试中,拔得头筹的反而往往是那些生磕硬背的学生,如果不是严铭字字句句向他请教过,他还真不一定能答得这么顺利。
前几位和他并列中等的同学几乎都没在这几个章节上出差错,答题时都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如果不是有人提前泄露了考题,那就只能是巧合了。
会有这么巧的事?
“等等……你先别急着夸他。”吴议正低头苦思,一直在博士里打着呵欠的沈寒山突然拍了拍陈继文的肩膀,“我有问题要考一考这个吴……吴什么?”
陈继文眉头微皱:“吴议。沈博士有什么问题尽管问,但不可逾越医经之本。”
沈寒山大不以为然:“他们是要医人,还是医书?”
“你……”
“沈博士言之有理。”孙启立淡淡终结了争端,“但请发问。”
沈寒山这才将目光挪向态度恭谨的吴议,唇角一扬,眼睛仍旧半睁不醒的样子。
“你答第一条时,是味当五色,你现在说说色当五色。”
“白当肺,赤当心,青当肝,黄当脾,黑当肾。”
“哦。”沈寒山似恍然大悟状,“那这又是为什么呢?”
“这……”吴议微微一愣,一时怔忪。场下的生徒个个竖耳旁听,到这个问题纷纷左顾右盼地疑惑着。
《黄帝内经》白纸黑字这么写的,谁去问黄帝为什么?
陈继文轻咳一声,清了清喉咙。
沈寒山只作不闻,依旧嘴角含笑地静静瞧着吴议。
吴议绞尽脑汁,也实在没想到在哪本经注里讲过五色与五脏对应的原理,只得秉手道:“《黄帝内经》是先贤集思广益之作,经验之谈,学生愚钝,难以参悟。”
沈寒山轻哼一声,又朝地下望了一眼:“底下的生徒,有没有哪个知道为什么?”
陈继文已拂袖微怒:“《黄帝内经》何曾讲过你问的内容?沈博士,你也是为人师表的人了,把你那玩性收一收。”
倒是孙启立抬手止住了他:“此言差矣,著作典籍也是前人所做,并非神谏,一言一字,皆有道理,熟记成诵自然重要,通达情意才是第一要紧的。”
言罢,朝诸生徒一扬手:“谁能答上这个问题,便为上等。”
底下顿时一阵骚动。
有人举起手来:“我想,是因为五脏各自有色,心色为赤,肺色为白,肝色含青,脾……”说着支吾起来,自己也觉不妥了。
沈寒山嗤地笑出声:“看来你的脾是黄的,肾是黑的。”
又有人怯懦着声音小心翼翼道:“素问篇里先讲五脏之气,再讲五色合五脏,想来是因气生色。”
这一回,连一贯亲切和蔼的陈继文都不免出声叱道:“荒唐!味更在气前,难不成气由味生?”
底下一阵攒动,再无人能应。
第23章
沈寒山笑容隐去, 目含寒火, 视线越过一众面色复杂的太医博士, 遥遥寄在一株苍郁的松树顶上。
“这问题,当初孙思邈先生也问过我, 我翻遍了书库里所有经注, 也找不到一个解释。于是孙仙人问我, 难道你就只读过五脏生成这一篇吗?”
这么说, 答案在别的篇章?
吴议的脑海里飞速地翻过他亲笔写下的一张张章节概要, 五脏……五味……五色……五?
他几乎脱口道:“是五行!”
“何解?”
“肝属木, 心属火, 脾属土,肺属金,肾属水。五脏之色, 是分属五行之色,《黄帝内经》融会贯通,前后早有呼应。”
沈寒山并不看他,眉心微微一动:“也不算太笨了。”
吴议实在汗颜:“若非博士提点, 学生也要成为死记硬背的书呆子了。”
“书呆子?”沈寒山蓦地把手一拍, 似是惊叹,“这绰号好, 我怎么以前就想不到这么编排人?后生可畏, 后生可畏!”
吴议脸上一红, “书呆子”并不是这个时代就出现的俗语, 他随口而出, 没想到这位年轻的博士偏偏挑出来取笑他。
“虽然是在提醒之下,也是他自己回答出来的。”沈寒山收敛了笑意,勾着小童的手便要去索笔,“孙博士金口玉言,要记为上等的。”
那童子面露难色地望向孙启立,生徒的考试事关重大,记录将终身封存,白纸黑字地记录在案,轻易更改,岂非儿戏?
孙启立沉吟片刻,沉声道:“生徒吴议,十一通十,记为上等。”
吴议忙不迭稽首行礼,庭中已是按捺不住的一片鼎沸。
自己身边的同窗顷刻间成为了大唐开国以来第三个得上等的生徒。
而前面两位,一个是群医之首,统领天下杏林,一个是副太医丞,表率此间圣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