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医在唐朝(84)
他郑重其事地在吴议额上印上一个轻柔的吻,在心底默默起誓。
——
次日,吴议醒来的时候,一眼便瞧见了挨在自己床旁,乖乖闭着眼睛浅眠的李璟。
昨天半醉半醒间发生的事情冲入脑海,一下子将理智冲刷得无影无踪。
一瞬间,有很多想法涌进自己的脑海。
在这个开明奔放的时代,男子之间的恋情早就不是什么稀罕的事情,就连当朝太子李贤都是出了名地宠爱自己的养户奴赵道生,更遑论其他皇亲贵族了。几乎人人家里都有一两个清俊的小厮,不为了喜好,也为了体面。
璟儿自然和那些昏聩纨绔的皇室子弟不同,但毕竟是血气方刚的少年,一时冲动,做出点僭越的事情,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转念一想,这孩子也到了知道人事的年纪了,过不了几年,也会像严铭一样,和一个温柔婉约的女子结为夫妇,举行盛大的婚礼。
到时候,自己这个做师父的,也一定要列席出场,恭贺他的新婚吧?
一想到这里,仿佛心中某块才被填满的地方又被生生剜去,隐隐的疼痛之中,似乎也暴露出某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正在他一个人纠结苦思的时候,身旁的少年已经从浅眠中转醒过来,就那么定定地瞧着他,眼中映出自己绯红的脸颊。
师徒两人双眸相对,视线像磁石一般互相吸引着,各自都有千言万语酿在心中,却又偏偏说不出一句话来。
打破沉默的是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吴全在门外,焦急中仍不失条理:“方才宫里的人打发人来请吴先生了,说是旧太子妃病重,已召令所有太医通力会诊,特别是先生曾侍候太子妃数年,万万不可缺席。”
吴议心下一沉,已经有了分晓。
所谓旧太子妃,就是以前的太子妃,孝敬皇帝的遗孀裴氏。
自从李弘病逝以来,裴氏便一直郁郁不乐,人也日渐憔悴,如今更传出病耗,眼瞧着就要追随自己的丈夫而去。
雁是一种情深义重的鸟。
雁一旦落单,便会彷徨,而失去了同伴的雁群,则会哀鸣。
昔年和李弘惊鸿一面的初见猝不及防地闯入脑海,这才惊觉自己的话仿佛就要一语成谶。
当今太子李贤素来敬重孝敬皇帝,对其遗孀也是百般照拂,裴氏的病情一向是服侍东宫的太医丞陈继文所亲自照料,万万轮不到他这个小小的医工去照看情况。
除非她已病重,陈继文博士是决计不会这么劳师动众的,而特地嘱咐他一起去,不像是要他去会诊,更像是有什么遗言的样子。
“师父。”李璟轻声一句话,将他从沉思中惊醒,“你快进宫去吧,我自己回太学去。”
吴议朝他一点头,匆匆披上衣服走出院子,一辆宫里的马车早已候在门外。
一路快马加鞭,不过个把时辰的功夫,就已经赶到裴氏所居的宫殿之中。
秋日虚浮的日光斜斜折入大门,划出一道苍白分明的笔直线条,将整个宫殿切割成明暗分明的两部分。秋雨过后的发涩的空气混着中药熬出的细细苦味,一起沉淀在晦暗的大殿之中,仿佛将苦涩的药汁也一起灌入了人的脑府,令人一下子有些头晕脑胀起来。
影影绰绰间,只见数名太医博士林立在卷帘之后,卷帘之中伸出枯槁而纤瘦的一只手,细如一枝枯萎怠谢的木枝,仿佛轻轻一用力就能折断。
不过一年的功夫,她竟然已经病成了这个样子。
陈继文博士隔着卷帘轻轻把着她的尺关,半响之后,也只是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见吴议匆匆赶来,他沉重的脸色才微微松懈下来,朝帘内道:“娘娘,吴议已经来了。”
帘内传来一个细弱的声音:“行了,你们都下去吧,留他一个人在这里,陪我说说话。”
“娘娘,有一句话,臣还要说。”陈继文博士低沉的声音如一道缓和的风,慢慢拂过在场诸人每个人的心田,“心病还须心药医,只要娘娘能忘记旧人,重拾自己,想来不日就能否极泰来,回复健康。”
一时静默无声,半响,才听见帘中幽幽一声叹息:“这话,是博士的意思,还是太子的意思呢?”
陈继文道:“只要您愿意,这就是太子殿下的意思。”
“那就请博士转告太子殿下,本宫感谢他的好意,也会把他的好意带给九泉之下的孝敬皇帝。”
李贤的意思,是劝她改嫁他人,他愿意为她牵线搭桥,摒除一切可能遇上的问题。
而裴氏一言既出,几乎已经是断掉了自己的后路。
她的态度如此坚定,陈继文也唯有一颔首,朝吴议道:“娘娘还有些想要问你,你就陪娘娘说些话吧。”
说罢,屏退了一众太医博士,只留下吴议一人。
隔着一重轻薄的卷帘,裴氏的声音也轻如一块没有重心的浮木:“本宫召你来,是有一个问题要问你。”
吴议只觉得心中如一块巨石压着,沉甸甸地喘不过气。
“臣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好。”裴氏喘息片刻,才平静下心绪,轻声问,“当初谋害孝敬皇帝一案,到底是张起仁自己的主意,还是天后的意思?”
第103章 打雪仗
吴议万没料到她会如此突然地提起昔年旧案, 当初重重疑云仿佛又聚拢回了心头, 拨开云雾, 里面便探出许多旧人的面孔,带了淋淋的鲜血,活生生地林立在他的面前。
他不由垂下眼睛,避开诸多心魔梦魇:“娘娘又何苦一定要知道这个答案呢?”
秋日午后的阳光一丝一丝透过窗户拢到卷帘上,模模糊糊地印刻出一个纤瘦伶仃的身影, 仿佛一出被人牵在画屏上的皮影戏,一呼一吸都由不得自己。
裴氏的笑中便带了三分凄婉:“生不由己, 死了难道也要糊里糊涂得吗?”
说罢,言辞一厉:“本宫只管问, 你只管回答,虽然本宫已不是太子妃的身份,但仍是孝敬皇帝的嫡妻, 难道连自己丈夫怎么死的, 都不能知道吗?”
见她如此执着, 吴议也不好再加隐瞒,一字一句如落子般清晰而沉重:“此事乃是张起仁博士亲手所为不假,但为的并不是天后。张博士心中惦念的并非武氏一族,而是……大唐江山的未来。”
裴氏闻言,微微一怔, 凉滑的秋风拂如殿中, 仿佛一潭寒彻心扉的水, 直把人的心火也扑灭了, 她生命中燃烧的最后一点恨意好像也跟着一起泯灭于风,出口只是懵然:“他……是为了太子贤?并不是为了天后?”
“但太子殿下并不知道此事。”吴议抬眼望着帘后簌簌抖动的身影,声音轻如和风细雨,丝丝扣入人的心弦,“孝敬皇帝至纯至孝,爱护手足,若九泉之下有灵得知,想来也不愿意太子殿下获悉此事。”
裴氏浑身的力气一松,整个人陷入绵软的锦被之中,入目是一片凄迷而浓重的白,像一片拨不开的云雾,沉沉地缠入心扉。
“罢了。”良久,她才长长地吐出一口闷在胸口的冷气,只觉得鼻唇皆被冻得冰片一般,只能麻木地张翕着,“此事,我会带去九泉之下的。你去吧。”
“那臣就告退了。”吴议知道再怎么劝说都是无济于事,裴氏的心已经跟着孝敬皇帝一起死了,又岂是他一介凡人太医可以救得回来的?
不久之后,宫中便传来了裴氏病殁的消息。
她的死讯,就像一枚在风中摇摇欲坠的枯叶,在众人不经意的一转眼间,就悄无声息地跌落下来,划破碧波,未留下一丝波澜。
不过是个痴人罢了。
吴议在心底暗叹一句。
——
这一年的秋天好像格外得短暂,冬风一转眼便拂落了黄叶残花,将薄薄的霜雪盖在了大明宫每一砖一瓦上头。
年关就在这样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中悄然而至。
平常人最松懈的时候,便是大夫们最忙碌的时候,做学生的时候过年还有几天假期,而等到成为了一名医工,才发现以前求学的时光是多么幸福。
陈继文太医丞虽一贯宽和待下,但也不敢在这个节骨眼上弄出半点差池,就连除夕夜也编好了三个班子轮流值守,不敢有一丝懈怠。
吴议作为最太医署最底层的医工,也少不得在冷冰冰的太常寺内多呆两天,和他同班轮班值守的人多已经有妻有儿,巴不得快点结束自己的班次,回到家里舒舒服服地过一个年。
倒是吴议对自己那个人丁冷落的小院并没有什么兴趣,没事便往书库里钻,连沈寒山都取笑他如今已是书虫一条。
这一日,刚下过大雪,阳光折在厚厚一层雪地上,渲出一阵迷离炫目的光。吴议看久了书籍,偶尔从浩瀚的文字中一抬眼,便瞧见白茫茫一片雪地上多了两行深深浅浅的脚印。
人还没走到跟前,玲珑清脆的笑语先传入了耳中:“太医哥哥!”
吴议忙起身放下手中的书卷:“公主,璟……郡王爷怎么来了?”
李璟似乎是不大满意这个生疏的称呼,碍着太平在此也不好发作,只在眸中闪过一阵淡淡的失落:“公主和我打赌,说能在哪里找到你,我说在太医署的书库之中就能找到你,看来这一场赌约,是我赢了公主。”
他赢了,也不见多开心,太平输了,倒是高兴得紧:“太好了,我正愁没人陪我玩呢,母亲也不陪着我,说是什么吐蕃的使臣来长安了,要陪着客人过节。”
在太平口中平淡无奇的吐蕃使臣,此行却肩负着一个与她相关的巨大任务。
自从贞观年间吐蕃赞普松赞干布励精图治、锐意改革之后,这支来自高原的民族便不再甘心酣睡于唐朝这座雄狮之下,因文成公主的和亲而保持了数十年的友好关系,终究在新的赞普、松赞干布的孙子芒松芒赞手中又重燃了战火。
在这个世上,没有永恒的敌人,更没有永恒的朋友,有的只是利害关系而已。数十年时光一晃而过,眼下的唐朝早已不是贞观年间那睥睨天下、搅动风云的亚洲雄狮,而吐蕃也早就不是当初那个友好和平、礼尚往来的友邦了。
但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却发生了一件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
那就是其一族之长芒松芒赞的死亡。
这位曾在薛仁贵手中拿下一城的英武君王,也和自己的祖父、父亲一样,有着令人惋惜的短暂寿命。
就在仪凤元年,唐朝在另一端的新罗战线终于取得了胜势的时候,这位年轻有为的赞普便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人世,留下了一个令人惋惜的局面。
而接任他的位置,是他当时年仅六岁的儿子赤都松赞。
幼主继位,噶尔氏家族专权,一时之间,吐蕃一族内乱四起。
尽管吐蕃竭力试图掩盖芒松芒赞的死亡,但这个不争的事实还是如窗纸内的一盏灯火,吸引着周遭敌手灵敏的视线,似乎只要轻轻一捅,就能暴露出其族内动荡不安的事实。
本来强悍如草原雄鹰的吐蕃一族也不得不暂且收起自己锐利的爪子,和唐划上一个暂且的休战符。
噶尔·赞悉若多布如今贵为一族之相,把持着突厥一族的政权,他亲自访唐,一来是为了表达休战的诚意,二来则也是为了掩饰芒松芒赞的死亡。
他历经三代赞普,权贯一族之首,自然对自己的邻居了解颇深,一口汉话说得极为流利。
“我想,有伟大的文成公主和我们松赞干布赞普的先例在前,我们不妨效仿太宗的先例,结为秦晋之好,以保持和平和友好的关系。”
天后盈盈含笑,和天皇对视一眼,并不言语。
以前的文成公主也非皇室的嫡亲公主,而是从旁门别支之中挑出来的优秀女子,封了公主的封号,送去了吐蕃,于当时在位的松赞干布赞普结为夫妻,而换来了吐蕃与唐的几十年的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