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弟(3)
白秋凄凉的心忽然涌进一缕清新的空气,他撩起水,洗了把脸,安静地赶鸭回家。
全当是荒年的礼物!饥荒吃不上东西,上天送来鸭贩和小鸭,等到条件好转,再一并把他们收走。白秋就当鸭贩被老天爷收走,要不是村长后来咄咄相逼,白秋真怀疑自己和王丰的相遇就是一场梦。
匀鸭的事情败露了,白秋又是跟原隋,又是跟王丰,都说好女不嫁二郎,好男也一样,且两段姻缘无一结了善果,原少爷芝林玉树一表人才白秋把持不住也就算了,鸭贩算个什么?比村头混混都不如,一脸的油腻猥琐,竟也能爬上白秋的床,让白秋给他当新娘?
村里知道这事且偷偷暗恋白秋的人脸色都变了,再看白秋,眼中也不再带着羞涩欢喜,而是深深的厌恶,还有一点为何不是我的不甘。
白秋才经历了两次,就被谣言妖魔成离了男人就没法活的浪拽,有些好传闲话的妇女,更编排他是成精的妖精,专勾村子里单身的青年,谁跟白秋好,谁就立马变倒霉蛋!
白秋就是于这些流言中,从一个活泼漂亮的小月亮变成了人见人恶的万人嫌,单身的怕他勾引坏了名声,又唯恐他不勾引解不了馋,已经成亲的,虽不能明目张胆地肖想,到底还是有几分渴望尝鲜。
他们的妻子和契兄弟当然不能允许这种不诡之念疯长,苗头不对准自己人,却把白秋推上了风口浪尖。
好在白秋祖上几代都不间断地给村里捐了祭田,否则,早在五年前,他就跟巴掌被势利的村民赶了出去,现在侥幸留下,日子也过的紧巴巴,鸭通通被村长收走,白秋靠着自家的二亩地,过年连块猪头肉都吃不起。
人活着没有别的盼头,总要在吃上优待一点,白秋就是不心疼自己,也要心疼巴掌。巴掌从一只巴掌大的小奶狗就跟着白秋,白秋把它当亲人,腊月天家家户户都支起了酸菜火锅,白秋背着弓箭和巴掌上山,准备打只雪兔,用雪兔来过新年。
山上大雪纷飞,睁眼是扑簌簌的雪,闭眼还是扑簌簌的雪,白秋冻的两只脚踩在雪壳里拔不出来,巴掌也冷的不叫了,别说雪兔,就是雪狐狸,雪老鼠都瞧不见。
天上月亮出的也早,月亮一出,淡淡的一个小白圈,白秋知道坏了,风雪一层盖一层,把来时的路都掩埋,巴掌的狗鼻子在漫天雪雾里失了灵,白秋挥着弓在森林里打转,眼看就要陷在山上冻成石块,是邻村的厚儿救了他。
厚儿是猎户,年轻,有经验,兜揣着火石和烈酒,他背着白秋去了自己打猎时落脚的小屋,给白秋喝了酒,白秋缓过劲,厚儿就憨笑着冲他点头,又给他揉脚,直揉的白秋两只脚都恢复了知觉,才冒着风雪背他下山。
情意这东西不用细讲,白秋和厚儿,一回是恩,二回是缘,三回就凑成个好。
厚儿喜欢白秋压根不需要什么特殊的理由,白秋好看,结契不是看家底就是看脸蛋,况且白秋性格也好,全没有恃美行凶的霸道。
厚儿跟白秋去月神庙结契,回来就被他们村的人耻笑,说他千挑万选选了颗白虎星,白秋被抛弃了两次,不敢在厚儿身上投入全部的心神,面对铺天盖地的流言,他不说话,也不辩解。
当时白秋想,厚儿要是受不了,后悔寻了他,随时可以走,可厚儿却留了下来。
再没有比二十七岁更美好的时候,不是对原隋的青涩的怦然心动,也不是对鸭贩怜悯心发作的共情,白秋和厚儿是抗住了所有敌意针对,互相拉着对方的手,咬着牙挺了过来。
白秋怎么能想厚儿会和他分开?
在厚儿上山打猎被土匪掳去的一段时间,女土匪看上他给他生了个儿子,一切又回到起点。
原隋因儿子抛弃了他,厚儿也一样,白秋看着厚儿抱着小小软软的骨血朝他下跪,还有那一脸神气的女土匪,也放下刀,小媳妇般跪在他面前,他还能说什么?他如何不去成全了厚儿!
一个孩子!一个孩子!他也喜欢,可他没有,他不能,谁叫他没投胎成女子?
厚儿走后,白秋经常把自己锁在屋里自艾自怜,二十七岁,二十七岁就把人生过成这样……除了死,他实在想不出未来还有多坏,就在这时,锦儿来了。
那是他一生的爱,也是一生的痛,一生只要回忆起就抽筋扒骨的折磨,却有如云似雾的回甘。
第4章 逼上绝路
白秋初遇锦儿是在芦苇荡。
巴掌带着他穿过一片白芦子水塘,白秋披荆斩棘,以为可以收获一只野兔,却不想收获的是身穿大红袍的锦儿,白秋从没见过长的这么好看的人,十八岁的新郎官稍显稚嫩,两腮带着丰盈的肥,蓬松的黑发,黑漆漆的鬓角,长而密的睫毛如同一把小刷子,静静地平放在眼窝,白秋没忍住去摸他的脸,滑不丢手,比刚出锅的豆腐还嫩。
这样的小新郎配个小新娘,就像办家家酒,白秋平地生出点怜爱,差着巴掌四处找,然而一整片水塘,就一个孤零零的锦儿,什么仪仗、锣鼓、聘礼,都没有。
白秋把人背回家,一把苦草怄醒,再送上碗清水面条,小新郎官眨巴着眼,开口就叫他哥哥。
他忘了,忘了自己叫什么,忘了从哪来,到哪去,只知道名字中有个锦,他那么无助,那么弱小,白秋把他当自己的孩子,大是大了点,可这玉壁一般的人儿,浑然忘却所有,只全身心依赖、仰望着自己,如何不叫人沉醉?
二十八岁的白秋对锦儿心无杂念,哄着他,顺着他,与其说是一个人过久了寂寞,不如说他本身就对美有天然的向往,若非锦儿后来误食了给牛交配用的藤藤草,白秋愿意永远当锦儿的哥哥,或是锦儿的爹。
情欲是一切关系突飞猛进的关隘,踏过了那个关隘,白秋就是再主张自己是哥哥,是长辈,都于心有愧。
*
环顾房间,他从梁上摘下一节咸肉,巴掌鼻息咻咻围着桌淌口水。
白秋清洗咸肉,屋子里还有三筐白菜,卖掉它们,再把屋顶给阿强,欠他的那笔钱就还上了,而代价是,白秋在村子也一无所有了。
“巴掌,又得辛苦你跟着我跑了。”
白秋拔下一片竹篾,绑在肉上。
“你跟着我这些年,都没配上小母狗,我都走了几家了,处的人能凑一桌麻将,你却没个狗媳妇。”
“汪!”
巴掌忽然叫起来,好像在说:“我不要小母狗,我只要主人!”
“可他们都想要小狗。”
白秋喃喃:“原隋想要小狗,厚儿想要小狗,王丰没回来,我猜也是在老家有了小狗,人人都想要小狗,你这条货真价实的狗却不要,是什么道理?”
巴掌:“汪汪汪!”
它说:“我不要小狗,小狗还跟我抢食呢,我要主人,要主人给我做咸肉豆腐汤!”
白秋边放肉边笑,像是真听懂了狗言语,和巴掌一唱一和地聊起了天,吊环小炉“咕咕咕”冒着油泡,白秋把盖打开,依言给巴掌盛了一碗。
成块的咸肉被竹篾扎着勒出厚厚的肥膏,雪白的豆腐被汤汁收的有些发黄,连汤带肉浇在提前掰碎的玉米面饽饽上,整间房只听见巴掌呼啦啦卷着舌头狂吸狂咽的声响,不到半刻就把食盆舔的油汪汪。
白秋看他爱吃,就把自己碗里的也拨过去一些,巴掌继续埋头,白秋与它说话,说着说着,回话的就变成了人,“秋弟,你在吃饭?”
刘强背着柴,像只巨鸟挡在门口。
白秋一怔,放下碗,“强哥,怎么了?嫂子还不肯宽限吗?”
他指的是交钱的最后时间,这房子,他以为能住到月底的。
刘强却连连摇头,紫皮山芋般的脸皱巴巴发出一道哀叹:“金玲把事说出去了,现在不光是她,她娘和她兄弟也不肯,大路小路来闹了三次,我顶着没让他们来找你,但最多再顶一次。秋儿,我就跟你说,你还是快些想办法凑钱,能补一点是一点,这样我也好帮你周旋。”
“是,强哥,你说的是,麻烦你了,但……”白秋回头看墙角的白菜,“这些明天卖一天,后天卖一天,加上房子,也就将将够,要还是差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