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新朝(76)
沈雁清搁在窗沿的骨节慢慢收紧,越过蒋蕴玉,又见着另一车厢内,纪榛亲昵地半挨着纪决,不知说了什么,引得纪决垂眸轻笑。
太过于刺眼的一幕让沈雁清喉间发痒,忍了又忍还是低咳了几声。
在这一众人里,唯与纪榛有名有实的沈雁清成为了个局外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纪榛与蒋蕴玉说笑、对纪决撒娇。他甚至连近身的资格都没有——因这里不是人人都知纪榛恋慕沈雁清的京都,纪榛甚至不是纪榛,而是莫须有的小秦先生。
沈雁清将骨节捏得发白,引得使臣不解,“沈大人可是不大舒服?”
对面的车帘被纪决刻意放下,他再看不见里头光景,这才低声回:“下官无碍。”
蒋蕴玉将芦苇叼在唇角,很轻地冷笑了声,又道:“加快进程,天黑前进林。”
漠北地势宽广,前往契丹需走过长长的沙道和密林,这一带并无人烟,今夜队伍将在林中露宿。
红日将落山时,一行人在林中搭帐休整。
随行的士兵皆训练有素,一停下便点火取暖,将干粮派发给众人。漠北的秋夜极冷,纪榛跟兄长下马到火堆旁烤火,刚一坐定,沈雁清也下马前来,就坐在他正对面。
纪榛顿时觉着本就难吃的干粮越发难以下咽,噎得难受。
纪决把装满水的革囊递给他,又轻拍他的背,“慢些吃。”
灌了几口水后的纪榛缓过劲来,却察觉沈雁清一直毫不避讳地盯着他看,原想置之不理,但对方的眼神太过于明目张胆。他只好躲到兄长的背后去,靠着兄长的肩费劲地咬下馕饼。
沈雁清只可见着纪榛的小半张脸在火光里盈润透亮,吃东西时腮一鼓一鼓的,看得出神。
蒋蕴玉掀袍坐在沈雁清的对面,借用身形将纪榛遮了起来。
这下沈雁清便彻底瞧不见纪榛了,他眉心皱起,目光与蒋蕴玉碰撞一瞬,明光暗火,就连两位使臣都嗅出些莫名的火药味。
蒋蕴玉乃废太子党,沈雁清又效忠三殿下,不合是寻常事。使臣只当二人政见不同而有嫌隙,乐呵呵地打着圆场,“沈大人也吃些馕饼?”
沈雁清颔首,“多谢。”
他慢条斯理地就水吃饼,见纪榛站了起来,下意识也起身。
沈雁清一动,蒋蕴玉便唰地站立,纪决亦抬眼沉沉视之。这堪称剑拔弩张的一幕引得两个使臣面面相觑,皆有些错愕。
纪榛只是坐得腿麻起来活动筋骨,全然不知自己这一小小举动会引起风波,茫然且求助地看向兄长。
纪决温和地笑笑,“我与你到附近走走,好么?”
纪榛马不停蹄地点头,伸手去牵兄长。纪决半借着纪榛的力起身,又反将纪榛的手裹在掌心,牵着纪榛往林中走。
沈雁清迈出半步,蒋蕴玉抬手拦道:“沈大人,本将军对礼单尚有不明白之处,借一步说话。”
沈雁清见纪家兄弟已经进了密林,与蒋蕴玉行至无人之地。
没了旁人,蒋蕴玉也不拐弯抹角,冷声道:“闲话不说,你胆敢对纪榛不利,我定取你项上人头。”
昨夜纪榛才百般维护蒋蕴玉,今日蒋蕴玉便为纪榛放下狠言,二人如此为对方着想,好似沈雁清才是那个棒打鸳鸯的恶人。
他面对眼前人的威胁泰然自若,只是轻声道:“将军说笑了,我和纪榛拜过天地,与他情投意洽,又怎会舍得伤他一厘?”不等蒋蕴玉开口,他眉目一凛,“倒是我要提醒将军一句,纪榛当年既为了我与你解除婚约,还望将军莫要忘记他的身份,留人话柄。”
这些话任谁听来都似在争风吃醋,是沈雁清从前极为不耻的行径,却也未曾想有朝一日他会如此的一反常态,君子风度都荡然无遗。
蒋蕴玉刹那盱衡厉色。
沈雁清自知失态,略一拱手,折身返回。
身后的蒋蕴玉掷地有声道:“我不如沈大人能言善辩,但我知凡事不看前朝看今宵。”
沈雁清似被利刃击中一般脚步微顿,萧瑟的夜风袭来,拂起一地细沙。
昨日不可追,春已逝,了无痕。
作者有话说:
本文又名《铁齿铜牙沈状元》。
第60章
翌日午后,出使的队伍抵达契丹的都城。契丹乃游牧民族,近些年发展壮大建立了辽国,寻常百姓仍用毡帐,王族则入住宫殿。
契丹王年逾六十,却仍十分壮硕精神,为表两国交好,亲自到都殿门前接待。
纪榛透过半掩的车帘看着高大的契丹王,只觉有其父必有其子,果真与耶律齐一样的雄伟魁梧。
一众人高谈笑乐前往殿内,由耶律齐分派人手安置使臣。
“诸位天朝来的大人先行落脚,今夜美酒佳肴用之不尽。”
“小将军,你我许久不曾切磋,这两日定要向你讨教个痛快。”
两人上月方在蒋蕴玉的军营“大打出手”,却隐言许久不见,这些话自然是说给使臣听的。纪榛顿时有些心慌 ,他昨夜才无意跟沈雁清透露他和耶律齐见过面,如此一来,岂不是矛盾至极?
他不由得看向沈雁清,正好迎上对方颇有深意的视线,心里一沉。
纪榛唯恐自己酿成大祸,到住处落脚后,等契丹的侍从一走,即刻就将此事禀明兄长。
纪决沉吟片刻,安抚地揉揉他的脸,“无妨。”
纪榛不知是真的无关紧要亦或者是兄长不想他自责,再三保证道:“以后我定不乱说话了。”
兄弟二人的住所是挨着的,对面正好住着的是沈雁清和蒋蕴玉。纪榛与兄长谈完话开门出来,就见着沈雁清站在门前往他的方向瞧。
自打再见沈雁清,对方的目光便时时刻刻黏在了他身上,但凡纪榛回望过去,定能捕捉到热切的视线,好似往后再没有机会见着,不肯错过一瞬的相顾。
因着沈雁清套他话一事,纪榛更加证实沈雁清出现在漠北乃不怀好意的猜想,并未给沈雁清好脸色,遥遥地瞪对方一眼就哐当一声将门关上了。
夜幕来临,契丹王设宴款待使臣。
葡萄美酒香气扑鼻,高昂弦乐不绝于耳,妖艳胡姬蛇腰扭动,契丹的粗犷与热情呈现在眼前。露天的宴席上到处燃着篝火,驱赶夜间的寒凉,众人铺着软垫席地而坐,高歌与笑语一并齐来。
纪榛原不想贪杯,可这酿得香醇的葡萄酒实在是美味至极,入喉唇齿留香,叫人欲罢不能,他不由得一杯又一杯地下肚,喝得两颊微红。
正是畅快痛饮之时,坐于首位的契丹王突然道:“听闻大衡朝人才济济,此次出使的沈大人更是三元及第的状元,定是文武双全。今夜好景好月,沈大人不如与我契丹的勇士切磋切磋武艺助兴如何?”
纪榛举杯的动作一凝,本能地看向对面桌的沈雁清。
出使的使臣代表的是一朝的脸面,自是要尊敬有加,可契丹王竟要身为使臣的沈雁清助兴,莫不是喝高了吧?
沈雁清神意自若,倒是其余两个使臣先变了脸色。
纪决与蒋蕴玉对视一眼,心明契丹王知晓沈雁清与他二人不合,此举想必是为了表明合作的决心,故意要给沈雁清难堪。
纪榛不知其中弯弯绕绕,也轮不到他出声,只能干着急。
半晌,沈雁清站起身来,他随意脱下御寒的雪色大氅丢在沙地,面对刻意的刁难却依旧稳若泰山,“得王上赏识是下官之幸,如此,下官便献丑了。”
契丹王哈哈大笑起来,“沈大人豪爽!契丹的勇士何在?”
呼喝声响彻天际,契丹勇士皆摩拳擦掌想要与沈雁清对决,最终一个满身健硕肉块的大汉拎着两个短柄圆铁锤跳上沙地。使者将武器架抬上来,由沈雁清挑选。
期间蒋蕴玉站起身道:“王上,只有沈大人一人助兴岂不无趣,契丹勇士骁勇彪悍,本将也极想领教。”
蒋蕴玉到底是大衡朝的将军,纵暗中与契丹结盟,却也无法眼睁睁看着契丹王拿使臣作乐。他亲自上阵,又顺势夸赞契丹勇士,既维护了大衡的颜面,亦不失契丹的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