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随死殉 五(79)
谢茂缓缓抬头,看着他。
常燕飞想了许久,终究无话可说,仰头将敬酒饮而尽。
谢茂见宿贞已经放了筷子,便吩咐道:“撤席。”
“你不必去下边跪着。仍旧坐在这里。”谢茂喝止欲离席的常燕飞,指着距离他两个位次的席位。
今日是师门宴席,谢茂坐了主位,衣飞石与宿贞分别坐在他身边。容舜带着童画在宿贞身侧,常燕飞就坐在了衣飞石身边。
虽说常燕飞拜师时间还在花锦天之后,可是,谁也没把他当“师弟”看。
毕竟与谢茂相识于微时,曾共生死,情分不同。
“你我相识之初,黑猫就在你身边,联手与我斗法一场。”谢茂侧过身和常燕飞说话。
这不像是师父训斥徒弟,更像是兄弟酒局上叙述旧情。当初的事,不提就似很遥远了,提起来又恍如昨日。初出茅庐的燕飞惊天遭遇谢茂,被打了个彻底服气,从此打定主意跟老大混。
那时候的常燕飞穿着卡通棉服,身怀陊印,藏着被自家老祖夺取皮囊的恐惧,期盼着黎明。
“伦敦街头,捕猎之门开启时,黑猫曾开阴路,襄助我们行动。”谢茂再说旧事。
“前有投诚之心,后有襄助之义。”说到这里,谢茂也有些伤感,“我素日里是不怎么经心俗务,对你关心得少了。可自你我相识以来,我也不曾亏待过你吧?”
常燕飞坐不住想要起身,被谢茂一只手虚虚压下。
“你是曾经旁敲侧击地问过我,想我除去常家老祖——”
这句话把不明真相的花锦天和刘奕都惊住了。孙子求师父干掉爷爷?
谢茂却没有在线科普的意思,耐着性子和常燕飞说道理:“你一心向道,心在道在,心灭道消。这个道理难道想不明白吗?”
“要我替你杀了常老祖容易。你心中有樊笼枷锁,不曾自己去打破,日后如何登真?就如小象幼受枷锁,一辈子恐惧持鞭之人。我将你护在羽翼之下,等着你日益成长,有朝一日自破樊笼、身无拘束,方才是修行之道。”
常燕飞不得不起身辩解:“师父,弟子实无此心。”
谢茂点了点头,表示可以不怀疑常燕飞的用心,进一步问道:“那是为什么呢? ”
“我一直在调查各家家主闭关之事,黑哥找到我,说了香织先祖的往事。它欲救从前被夺去皮囊的先祖,必须请师叔帮忙。我本是想要与它同前往‘天庭’探查详情 ,它说我修行不济,恐被老祖所困,拿了我的鲜血做成替身,带着陊印独自去了……”常燕飞第一次说起当时的详情。
谢茂点了点面前的酒杯,延嗣清平上前斟酒,看着澄净透彻的酒浆,静静听着。
“我是曾经想求师父替我除去老祖。那时候处境艰难,恐怕老祖发现我陊印已失,强行夺去皮囊……”常燕飞没有说的是,那时候他与谢茂还不是师徒关系,并不肯定谢茂一定会保护他,何祝,谢茂也不能时时刻刻保护他吧?
“如今师父传我正法,师思庇佑,我并不着急杀他。”常燕飞解释说。
那又是为了什么联合黑猫欺骗师父呢?
这事不能说得太细。谢茂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烈酒入喉,辛辣无比。
“斟酒。”
延嗣清平再次上前斟酒。
“你继续说。今日师弟们都在,你姑姑也在,说清楚了,才好处置。 ”谢茂说。
常燕飞说不下去了。
很多事情,事到临头都不觉得亏心,总觉得理所当然。
现在一样一样拆开来揉碎了细说,味道就彻底变了。当初常燕飞当着黑猫的面,热血上涌、义不容辞,这会儿黑猫不在身边,谢茂一句一句问他,他才惊觉自己做了什么。
“你不说?我替你说。”
“你与黑猫是旧日交情,他急慌慌来找你,你义不容辞,推拒不了。”
“我猜,你当初也想过问问我,直接告诉我,需要我帮忙。可是,它不许。对不对?”
谢茂拿出自己的手机,打开聊天软件,翻到常燕飞偶然单独发给他的一个作揖的表情。
那就是黑猫哄着常燕飞下地狱的当天。谢茂没有随时玩手机的习惯,过了半个小时才给常燕飞发了个“?”,常燕飞的回复是: [刚到北地,给师父请安[磕头] [磕头]]
这三条信息看起来很普通,就是一次单纯的私下问候,然而,搭着此后发生的事情来看,将常燕飞的试探与放弃,全程跟踪体现了出来。
“它为什么不许呢?”
“因为,它知道小衣身子不好,我可能不会答应它的请求。”
“如果我拒绝了你,它就失去了拿你的安危裹挟我对付常老祖的机会。”
“它不想冒险。”
“所以,从一开始,它就没想过和我沟通,而是打算直接把你藏起来裹挟我上它的战车。”
说到这里,谢茂又饮了一杯酒。
“斟酒。”
隔着衣飞石,谢茂的目光落在常燕飞身上,一丝凝重,一丝冰凉。
“黑猫不信任我,无可指摘。我与它是什么交情?它知道我是什么人?你呢?常燕飞。京市初见,我就教你如何破解阎罗幻阵,你身上带着陊印想求庇护,我二话不说让你跟在身边,你口服的丹药,护身的法宝,我哪一件亏待你了?”
“斟酒!”
“黑猫都知道小衣身子不好,我可能会拒绝它,你不知道他身子不好吗? !”
“你不肯回来问我,一声不吭躲在地狱十九层,任凭黑猫拿着你的安危恐吓我,无非是你与黑猫更亲近,为了它不惜阴亏我!哪家弟子这样坑害师父?就因为它有求于我,因为它弱,因为我强,我就活该被你们联手对付么? !”
谢茂狠狠一掌拍在桌面上,满桌饮器颤抖,酒水洒了一桌。
常燕飞再也坐不住了,离席屈膝跪下:“弟子错了!”
“你给宿妈妈打电话,叫容舜来求情——” 谢茂发出一声气急的冷笑,“如今同门皆列席旁听,我正正经经问你一句,常燕飞,你若问心无愧,说我不该处置你,可以,我饶了你!你怎么说?”
常燕飞狠狠一个头磕了下去:“弟子罪有应得,任凭师父处置。”
谢茂将容舜、童画、花锦天、刘奕,乃至一旁的铠铠,全都看了一遍,说:“共议。”
谢茂冷酒喝了三四杯,眼睛都瞪直了,骂得常燕飞抬不起头来,这时候谁还敢再替常燕飞求情?容舜脸上那么大个巴掌印儿还没消呢。说是“共议”,这件事并没有什么可商议之处。
铠铠已经快要缩到桌子下边去了。他是真的害怕。
满屋子徒弟都不敢吭气,最终是宿贞请谢茂自决:“年长为兄,这几个都是弟弟,不好说话。你是师父,该如何处置,弟子们岂有不从不服的道理?”
容舜才站了起来,躬身道:“悉听先生裁决。”
大师兄带头起身表态,剩下几个小的也都纷纷起身,躬身聆训。
谢茂沉默片刻,一手拿起酒杯,一手接过延嗣清平手里的分酒器,离席走到常燕飞跟前。
常燕飞依然俯首不起。
“表哥。”谢茂说。
这就是谢茂的裁决。
从此以后,师徒之事再不必提。离了这层比父子骨血更亲的关系,咱们还是亲戚。
家里有的灵丹妙药珍材祛宝,一样不亏待你。外边你忌惮的常老祖,一样无须害怕。你是宿妈妈的侄儿,是石一飞的表哥,就是谢茂的亲戚。从前相识于微末的情意,不会一斩而断。
只不过,再不是谢茂的徒弟,不能承袭谢氏法脉,永远被革除道统之外。
做到了这一步,谢茂已然仁至义尽。
余下容舜、花锦天都无话可说,常燕飞同样无话可说。
他狠狠磕了三个头,含泪抬起头来,接过谢茂递来的酒杯。
常燕飞缓缓站直身子,看着谢茂的双眼,泪水啪嗒落在酒杯之中,也委实说不出更多的话了,只能颤巍巍地端着那杯酒,一仰而入。
辛辣的酒水仿佛火线烧入胃袋,常燕飞满嘴酒香,只能尝出苦涩。
“表弟。” 他哽咽出二字。
第623章 两界共主(137)
所有人都很担心常燕飞接下来的处境。
谢茂没有对常燕飞赶尽杀绝, 不是师徒关系了,他还是与衣飞石极其亲近的表兄弟。那, 从前如何,现在还是如何?
现实是,一切都很难回到从前了。
如今谢茂已经开宗立派, 将身边的亲密关系梳理得很清楚, 不像从前那么姑且含糊。
往日安置在主宅的徒弟都搬回他和衣飞石的别墅居住,师门小群里何时询问功课, 在家时徒弟们几点来请教问安, 每月定期发放修炼资源……这都是有数的。
常燕飞陡然之间被逐出门去, 接下来怎么办?
从谢茂的别墅里搬出去?搬到哪儿去?师门小群里他还待着么?要不要退群?以后还能不能向谢茂、衣飞石请教修行上的困惑了?领修炼资源都是次要的, 因为这取决于谢茂肯不肯给, 而非常燕飞肯不肯要。
刚开门逐了个徒弟,谢茂也似情绪不好,饮完酒就上楼去了。
衣飞石留下主持大局:“明日我和先生都要进组,家里事阿舜多照看。小花是跟师父走么?”
花锦天连忙说:“我先回学校一趟, 再去山涧影城。”
“嗯, 你自己安排好。奕儿留在家中修行。”这是不准许刘奕再跟着九爷回家的意思。衣飞石略过了铠铠,反正铠铠能下地府, 去哪儿都快。他最终问常燕飞, “表哥有什么打算?”
常燕飞也不能萎靡不振,擦了擦鼻尖的泪珠, 振作道:“单位还有工作, 这些日子大约回不来。”
他也是特事办正儿八经的成员, 给谢茂管着办公室,权限等级还不低。
谢茂明日就走,常燕飞这些日子也不会回来,以后有空要回来住,不拘是在主宅还是容舜那儿借个屋子都好安排。不至于像目前这样急吼吼搬出去,显得师门无情赶尽杀绝。
宿贞带着童画先一步走了,容舜会意,刻意约了常燕飞出门喝酒。
哪晓得二人的车就停在门口,假装回家的童画就蹑手蹑脚跑了出来,钻进车子:“快走快走!”
垃圾食品夜宵三人组,一个也不能少!
“苏苏呢?”常燕飞问。
“奇怪了。你问我?孩儿她爸不是坐你身边吗?”童画不满地逼问,“你是不是觉得我生了孩子就应该蹲在家里洗尿布啊?生了孩子就不能去吃小龙虾了?!”
常燕飞连忙举手投降:“绝无此意!”
“那你叫舜哥下车,我陪你去借酒消愁!”童画气鼓鼓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