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随死殉 五(39)
奖项和人气在手,人又年轻,是业内很看好的视后苗子,次年就主了一部大剧。
为了拍这部鸿篇巨制,比较脚踏实地的宣濛濛也不跳不闹,认真刻苦地花了两年去塑造角色。本想着凭借这部大剧奠定格局,哪晓得因为某些不可预测的问题,这部剧拍是拍出来了,暂时播不了。
当时毕竟年轻,两年时间也耽搁得起,这剧不行,我还能演别的吧?
随后宣濛濛又拍了一部剧。
……很悲惨地因为另一种不可预测的问题,剧拍完了,又被暂时搁置了。
她是在马不停蹄地拍戏,可是,对观众来说,已经有快三年时间没看见她了。观众都是很健忘的。
最惨的是,观众健忘也罢了,资本更加残酷无情还带封建迷信。因为她主演的两部剧都播不了,哪怕根本和她没关系,接下来也没人愿意找她演女主角了。
宣濛濛只能接一些配角演着。
按道理说,这种情况下,挑本子的眼光就变得很重要了。
然而,事实是,大部分演员的眼光根本没有上场的机会。
影帝影后当然是本子随便挑,普通演员有工作找上门就不错了,哪有什么挑选的余地?烂本子得接,演了根本卖不出去完全不能增加曝光度的本子也得接,总得吃饭吧?
宣濛濛跟《晨夜》剧组接触时,她扮演女三的某部剧正在网播,这部剧带着她再次飞升。
所以,等宣濛濛真正进组时,她已经从不怎么有名的女演员变成了小网红,她的经纪公司太初传媒在管理粉丝方面非常精细,视后胚子怀才不遇沦落女配最终以演技征服观众的人设也操得飞起,粉丝被虐得死去活来,更有一种想要陪着爱豆重新崛起的兴奋信念,做数据搞应援非常热心。
宣濛濛终究是没有习惯粉丝的热情,也不知道该怎么回报粉丝,拒绝粉丝。
要换了个老练熟稔的小天后,比如秦思蔻,绝不可能被粉丝堵在门外一个多小时。
谢茂今天的拍摄戏份已经结束了,他先暂停看拍摄画面,转身和宣濛濛点点头,安慰道:“小粉丝挺可爱的。国外工作顺利吗?什么时候回来的?”
之所以问得这么详细,谢茂主要是想知道,累不累,今天能不能开始拍摄?
宣濛濛在圈内混了这么多年还有点迟钝,谢茂问什么她就回答什么,还挺奇怪,导演干嘛问我什么时候回来的?这是我的隐私啊。
这傻白甜的劲儿,还真有点城市小白美的彪气。谢茂也不绕圈子了:“拍摄计划拿到了吗?”
“嗯,拿到了。是不是到我了?我去化妆。”宣濛濛连忙说。
谢茂笑了笑,原本想带她在剧组里转一圈,认认人,这彪呼呼的妞儿已经去找化妆老师了。
他坐回监视器前,把刚才拍摄的画面过了一遍,和主摄影商量了两句,重新拍了一遍,再保一条。
如今谢茂已经知道自己在拍戏时的毛病,他是不太能体贴比自己弱的演员,可是,能和他旗鼓相当的演员也真的挺少。这毛病调整起来需要时间,他毕竟不是专业演员。当初秦思蔻都差点被压趴下,担心再给宣濛濛留下心理阴影,谢茂就没在第一天安排自己和宣濛濛的对手戏。
时装剧造型不如古装剧那么久,不到一个小时,宣濛濛就装扮好出来了。
这是她第二次试装,和一次定妆有了细微的差异,造型总监和化妆师、服装师都跟着,得让谢茂确认拍板之后,再做二次定妆的工作。
宣濛濛在剧中扮演梁晨的未婚妻,一位城市本地小富家女,是当之无愧的女一号。
梁晨在前女友事件之后,赔光了所有的家底。他是个不储蓄的月光族,全部的财产就是那台电脑和有限的几个正版手办,以及母亲入狱前留给他的三万块钱。
然后呢?
然后,生活还要继续。
他没有戏剧化地自暴自弃,也没有和梨花继续纠缠,依旧每天送外卖,直播打游戏,拿到工资就交房租,买看上的手办和周边。
他的生活一直很平淡,波澜不惊。
直到有一天,他去给小白美送外卖,遇见小白美在家发飙。
小白美的父母想把她介绍给四十岁离异带孩的所谓成功人士,对此小白美非常愤怒。点完外卖之后,母亲催着相亲以及催婚的视频打过来,母女两人隔空争吵,闹得不可开交。
宣濛濛今天要拍摄的,就是跟妈妈视频吵架的这一场戏。
现场当然没有人真的跟宣濛濛视频,摄影也不会给她手机特写,她母亲的相关视频会在后期制作时剪辑进去。所以,这场戏其实也是有难度的,宣濛濛必须自己跟自己演。
——谢茂想看看她真实的水平。
当初宣濛濛能签下未婚妻的角色,主要还是因为没什么有演技的女星愿意出演,试镜不算严格。
宣濛濛往镜头前一坐,谢茂就觉得不对。
他打了个手势,亲自上场指点:“压一点。宣小姐,我需要秦晞景,不是狐狸天后。”
秦晞景是宣濛濛刚毕业出演献礼剧时拿了最佳女配的角色,狐狸天后则是最近带着宣濛濛飞升的女配角。在出演秦晞景一角时,宣濛濛身上还带着很浓烈的学院派气质,到扮演狐狸天后时,她已经彻底被圈内浮夸圈钱的演绎方式带跑偏了。
这也是很无奈的事,如果合作的对象就是没学过演戏的当红偶像,身为配角不去贴合主角的气质与演戏方式,非要固执地将自己变得与整部戏格格不入,断的其实是自己的后路。
宣濛濛稍微一愣,深吸一口气,说:“对不起。导演。”
谢茂鼓励地笑了笑,给了她一点时间调整。
再次拍摄时,宣濛濛眉梢眼角多出来的那一些毫无作用的微表情就全部消失了,取而代之地是无比精准细致的细节。她的每一个眼神,手指预备的每一个动作,事先设计的每一个小道具,都能在其后找到完美的落点呼应。
这是和纪录片形式拍摄完全不同的地方。创作者既不能高估观众也不能低估观众,在谈论真相的时候,给涉事者一个含蓄的特写,观众就会明白,哦,他是关键人物。演员在创作表达时也一样,当宣濛濛端起马克杯又放下时,所有人都知道,这只马克杯以后一定还有戏。
果然,在和“母亲”争吵的同时,小白美不小心把马克杯磕在书桌上,她的手指似乎是下意识地抚摸马克杯头上冒出来的小熊脑袋,仿佛马克杯上的小熊带有生命,她在安慰被撞痛的小熊。
这是个很有想法的演员,至少,她认真看了剧本,吃透了角色。
演员临场的发挥是一次再创作。拥有再创作能力的演员非常少,大多数演员能理解导演的意图并执行出来就让导演谢天谢地了。
谢茂第一次在片场拍了手。
宣濛濛也是受宠若惊,不住道谢。
她虽然没有进组,可太初传媒介绍了不少小配角来剧组搭戏,那都是她自家公司的艺人,肯定会彼此交流。组里人都说,谢导虽然不骂人,可是要求很严格,什么差不多也可以之类的算盘,绝对打不响。他是真能熬着不下班,守在片场,陪着你一遍一遍地重新拍,拍到满意为止。
这让衣飞石不禁多看了宣濛濛一眼。
接下来的日子,衣飞石终于体会到了吃醋的滋味。
宣濛濛的角色小白美是梁晨的未婚妻,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当然不可能和初恋拉拉小手分个果果那么纯洁简单。吻戏是有的,床戏也是有的。这还不到预计中的床戏呢,光是梁晨傻愣愣地被小白美咬了嘴唇,衣飞石就有点看不下去了。
他当然知道那只是演戏。
他还知道谢茂眼界奇高,大概率是看不上宣濛濛,甚至看不上世间的大部分人。
——数万年来,君上从来不曾动过凡心。
他甚至还有一种很本分的想法,就算君上想要多几个侍人……那不是应该的么?以君上的身份地位,君上那么好,完全值得更多的人爱慕君上,服侍君上。
可是,理智在脑子里,能够控制他的身体和行为,却无法控制住他的心。
他把一切道理都想透了,想尽了,没有半点迟疑犹豫之处。然而,没有任何用处。
他最终记得的,只有宣濛濛飞快在谢茂唇上点过的那一个吻。画面一遍一遍在脑子里轰隆隆地碾压来去,心中生起一种很陌生的难过。
这种难过极其难以启齿,衣飞石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尤其不能让谢茂知道。
他有些不适地换了把椅子,无意识地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打开屏幕又锁屏,目光从拍摄现场挪到了地面上,又忍不住看了一眼监视器——
小白美主动亲了梁晨,不代表她真的爱上了梁晨。她只是一时兴起。
正如楚大导当初所分析的,小白美这样的家世条件,但凡她脑子里还有一处晾在岸上,没有全部进水,就不会真的看上梁晨。梁晨的年轻,健康,每天奔跑累出的汗味,对小白美是一种异样的刺激。
她只是想撩一下。
可是,梁晨是真的爱上她了。
男人对女人那一种建立在生理上的吸引,继而萌发感情的“爱”。
被动的梁晨沉浸在幻象中,并不敢真的表白。当小白美主动亲吻他之后,界限被打破了。一直处于被动的梁晨如梦初醒,他对小白美追讨,那是一种疑问,真的吗?真的可以吗?
监视器画面中,谢茂扮演的梁晨抓住了正要转身的小白美,反嘴回吻。
小白美躺在地板上哈哈地笑:“你还真是不吃亏啊?”
……
真的看不下去了。
衣飞石放下手里一直抱着的保温杯,起身悄悄走了出去。
一场戏拍完,谢茂回来看画面,这才发现自己常坐的椅子上放着保温杯,衣飞石不见了。
他用询问的目光看着昆仑:人呢?
昆仑指了指嘴唇。
哎哟,小醋缸子生气了。谢茂美滋滋地宣布今天收工:“临时有事,先走一步。大家先收工,明天再见。”
衣飞石就在拍摄点外边的便利店瞎逛。
他没什么可买的,可是,不买东西,跑出来干嘛?他总得拿点什么回去,才好应付谢茂的问话。
他又不想那么快回去。谢茂目前养成的习惯是拍一条保一条,所以,哪怕他知道今天的吻戏拍完了,待会儿谢茂还得再拍一遍,也就是说,谢茂还会再和宣濛濛亲两下。
两下。
两、下。
一下都不想再看。
衣飞石漫无目的地在便利店里逛着,他把货架上的零食都拿出来,看一遍又放回去。
便利店面积不大,这会儿客人也没两个,店员奇怪地看着衣飞石。看着高高大大白白净净的,也不像小偷,难道是个精神病?
“买好了吗?”谢茂在门口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