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随死殉 五(36)
《晨夜》的底本很简单,主要是讲一个叫梁晨的农村小伙,高考失利之后,进城谋生、恋爱、失恋、备婚、未婚妻出轨、车祸死亡的故事。
谢茂有自己的想法,剧本已经改得差不多了,发给楚立军的就是修改后的剧本。
被谢茂修改后的剧本,大体剧情没有改变,细节上有差异。
然而,就是这个被谢茂修改后的本子,让楚立军大为不解。
开会研究剧本时,楚立军就找谢茂说:“我看过这个本子的底稿,想法立意很清晰。这个修改后的剧本我就看不懂了,剧作者究竟想表达什么意思?”
他不是询问,而是质问。根本不等谢茂回答,他就把打印出来划得皱巴巴的剧本抄在手里,气势汹汹地说:“他的这个前女友,被富二代迷奸,他把富二代打了一顿,警察来了,他的前女友被富二代买通,给的口供是,她自己和富二代是恋爱关系,男一号赔了三万八,把他全部的家底都赔掉了嘛。”
“底本里这么一个虚荣贪财无情无义的女子,她就是一个符号,代表着纯真的农村少年,进入纸醉金迷的大城市,被污染,堕落掉嘛。”
“现在给前女友加戏,侧写她的迷茫和痛苦,增加人物的复杂性,确实可以让人物更立体。”
“可是,这对整个影片的表达是有妨碍的!”
“还有这个未婚妻出轨,明显就是花心嘛,看见帅哥把持不住!这场戏的重点是在男一号身上,深入探究未婚妻出轨的理由有什么必要?这还是会影响影片总体表达,让观众抓不住重点。”
“还有,未婚妻是个城市小白美,以她的生活阶层,完全看不上男一号。”
“她和男一号订婚是为了和父母赌气,这场婚约一开始就是一场骗局。未婚妻对父母的骗局,同时也是未婚妻对男一号的骗局。”
……
这些剧本上的讨论,谢茂都能接受。
哪晓得楚立军叭叭说了一大堆,最终放了个大招:“我觉得男一号的人物复杂性需要很高的艺术表达能力才能胜任,要不你考虑一下男二号?”
马勒戈壁哦,你说了这么半天,就是为了把我从一番压到五番?你知不知道谁是老板?!
※
楚立军宣布执导《晨夜》不过短短三天,就因创作理念不和与制片方彻底分道扬镳。
好在发布会场地才定下来,媒体邀请函还没全部送达,正式的宣传还没开始,这场闹剧只在圈内小范围流传。饶是如此,业内也都忍不住往回扒拉了一番——当初胡卷胡大导拍《岳云传》,好像也是和制片方闹得不太开心吧?
要说第二电影也是搞了各种震惊业内的骚操作,制片方和导演有了理念分歧,制片方居然另起炉灶,又烧钱拍个同题材的电影,还强迫原项目改了名字,正儿八经地自己跟自己打擂台!
多亏《岳云传》制作精良且叫好卖座,否则,这“疯起来自己都打”的操作,不得笑死几个业内?
但是,也正是因为《岳云传》的叫好卖座,因创作分歧与《岳云传》一体双生的《落英》就变得很难受了。两个故事的底本是一致的,胡导坚持要加女主角,改了剧本,再是拍摄手法不同,故事脉络也总有三分相似。
哪怕《落英》保持了胡卷一贯的水准,也未必能压住全面崛起的《岳云传》。《岳云传》还有个先入为主的先机占着,观众的偏爱是不讲道理的。
这种情况下,只要胡卷稍微露出一点瑕疵,《落英》的公映之日,就是胡导被公开处刑之时。
如今业内说什么的都有,比如阴谋论,说谢茂踩着胡导上位云云。
现在《岳云传》的热度渐渐退了,胡导执导的《落英》进入密集宣传期,难免引人遐思。
——你们第二电影的制作方,怎么那么喜欢跟大导演“创作理念不合”啊?
前有胡卷,后有楚立军。这是打算把业内大导全部得罪完才肯罢休?听说楚大导还是盛世娱乐给联络的,双方闹得这么难看,盛世娱乐啥反应?
盛世娱乐能有什么反应?这边出面安慰楚立军,那边还得去给谢茂赔礼道歉。
对不住啊,重新给您挑个脾气好的导演?就是名气不如楚导大,水平可能也差一点。毕竟导演这一行除了天分还看经验,咱们华夏电影圈和好莱坞不一样,没有流水线生产的经验……
谢茂直接就给回绝了。
没了张屠户就得吃带毛猪?朕执导的《岳云传》还在20年票房年冠领跑呢!
朕自己导!
行吧,导演终于决定了,谢导再次出山。可谢导是个光杆司令,下一步还得攒剧组。
阿鲁导演一心一意要抱谢茂的大腿,对他这边的情况及其关心,马上动用自己在圈中的多年人脉,约那个谈那个,火速给攒了一个剧组。他和谢茂合作过《岳云传》,自认比较熟悉谢茂的工作状态,联络来的各方面人马都还算圆滑,起码是真能做事也懂眼色的——绝不会和楚立军一样,主创开会建议老板去演没啥戏份的男二号。
攒好剧组之后,各方面就要开支了,没两天就商量举办开机仪式,谢茂一拍脑袋:我说哪儿不对,除了男一号,别的角色这不都没选呢吗?!
这事儿都能忘了?阿鲁导演也是吐血了。
好在这电影是个标准的男主戏,80%的戏份都在男一号身上,谢茂决定,边拍边选角吧。
反正谢茂对演员的要求不怎么严苛,第二电影自家艺人首选,再去太初传媒找穆亚安安排,实在不行,立马去三大现挑。
因是时装剧,拍摄地选择余地很多,谢茂也懒得折腾,直接就安排在京市本地拍摄。
进入拍摄阶段之后,谢茂每天上午七点半出门,昆仑当司机兼保镖甲,衣飞石则使用“身份X”改头换面,充当助理兼保镖乙。
花锦天表示,反正我这学期课也旷得差不多了,要不师父您带我去剧组实习一下?
于是乎,小徒弟顺利打包带走,成为剧组苦力。
※
梁晨出生在华夏某省农村,村子里不富裕,也不算顶顶贫穷。
他的父母都在南省打零工,父亲有泥瓦匠的手艺,砌墙平地贴瓷砖,一天四百块,薪水比一般白领不知高到哪里去了,母亲则跟着父亲当小工,挑砖和水泥,一天也有小一百块钱。
尽管薪水不低,梁晨的父母依然秉持着省吃俭用的美德,租住在城郊平房,打算攒钱回乡修房子。
因为疼孩子,梁晨和弟弟梁军跟随在父母身边,在大城市的农民工子弟学校读书,和城里孩子一样逛公园、去博物院、坐公交车,享受各种城市福利,仿佛真的是城里孩子。
不幸总是会降临的。
梁晨九岁那年,弟弟放学后去工地玩耍,从毫无防护的三楼摔下,发现时已经凉了。
他的父母开始互相责怪,梁晨也因为没能照顾好弟弟,被暴躁伤心的母亲几度暴打。安监局介入后,工地付了梁家六十万抚恤金。某个昏沉的日子,梁晨的爸爸带着钱消失了,再也没有回来。
工地是最歧视妇女的地方。失去了有手艺的丈夫做倚靠,母亲不能继续做泥水工了。
所幸年富力强又勤勉的妇人很好找工作,母亲签了一家家政公司,培训之后,开始做月嫂。当母亲的收入发生飞跃之后,梁晨发现,除了没有弟弟,没有爸爸,自己的日子好像更好过了。
钱在爸爸手里时,他吃得不好,穿得也不好。妈妈会给他买新衣服,带他去吃很贵的开封菜,还会给他买两块钱一本的本子——以前都只能写七毛钱的本子。
他开始有钱去网吧,和同学一起打游戏,看租借来的漫画书,沉迷二次元。
母亲做月嫂时,认识了一家很体面的主顾。因为母亲做活细心又爱干净,能说很标准的普通话,不带乡音,还能说故事唱儿歌,主家付了不菲的薪资,在出月之后,依然雇佣母亲做育儿嫂。通过主家的关系指点,梁晨中考之后,上了市里二十中——不再是农民工学校。
他的人生好像发生了某种妙不可言的飞跃,他开始和城里孩子一样,无忧无虑地学习生活玩耍。
母亲打听过高考学籍的问题,雇佣她的主家夫妻安慰她,不用担心,他们能够解决。
天真的母亲并不知道那是一个敷衍的谎言,主家夫妻太满意母亲的服务了,勤快体面又老实善良,这样的育儿嫂太难找,一旦梁晨回原籍读书,梁晨的母亲必然也会跟随回家,谁来照顾他们的女儿?
这是梁晨人生中所遭遇的第一个最恶毒的谎言。
一直指望着主家叔叔阿姨解决自己的学籍问题,高考来临之时,梁晨依然只能回原籍高考。
从快乐高考随便学习的城市回到奋战一千天的高考大省,梁晨发现自己连卷子后面的几道大题都看不懂,人生最重要的决战惨遭滑铁卢。更悲哀的是,他的母亲找主家讨要说法,带走了主家的女儿,被控告绑架勒索,罪名成立进了监狱。
梁晨失去了母亲,失去了经济来源,失去了复读的机会。
他只能去自己熟悉的城市里谋生。
好在这个时代是饿不死人的。只要勤劳肯干,服务业紧缺人手。
梁晨骑上电驴,加入了外卖小哥的大军,走街窜巷送外卖。送得多,赚得多,梁晨发现,自己的薪水虽然不能和从前当金牌育儿嫂的母亲相比,可比许多坐办公室的小白领多了至少两倍。
他赚的钱,除了吃饭,房租,就是买手办。是的,这是个沉迷二次元的年轻人。
※
目前的拍摄点,是在梁晨的出租屋。
故事发生的城市不在京市,男一号送外卖的薪水还能支撑着租一间套房次卧,小房间里布置着房东准备的简单家具,靠墙一张床,顶头一个衣柜,对面贴墙还能放下一张写字台。
写字台上放着简单的电火锅,剧中梁晨自己买了一张电脑桌,放在床边上网。
“梁晨”正在直播自己玩某个游戏,年轻的孩子戴着劣质耳机,挥舞着鼠标鬼哭狼嚎。
闹钟响了。
“梁晨”毫不留恋地挂机下线,带上自己的手机,拎着头盔,准备去上班。
……
出画之后,谢茂走到监视器后,看拍摄到的画面。
他拍戏很快,自导自演完全没有沟通上的问题,他本身执行力也很惊人,只要机位架好,各方面不出岔子,基本都是一条过。
看完录像之后,谢茂点点头,说:“嗯,行了,这边拍摄点的戏份都差不多了,明天准备转场。今天先收工,大家都下个早班。”
这才中午一点过,确实下得够早的。
谢茂宣布下班之后,剧组众人才开始说话聊天。
一般剧组收音结束之后,就能开口说话了,很多拍摄现场根本不具备收音条件,这边拍着戏,那边随便吆喝都是有的。有人把拍戏当艺术追求,大部分人也就是混口饭吃而已,谈不上如何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