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随死殉 五(170)
在君上跟前,哪怕多想先生一念,都是死不悔改、执迷不悟的罪证。
这让衣飞石很固执地揪着衣襟不肯撒手,不言不语不配合,谢茂从来也不肯强迫他,见他这架势哪里还做得下去?好说歹说都不管用,心里又疼又气,霍地翻身起来,无比想把墙外那个谢茂捶死!
转念又想起,小衣还可怜巴巴地躺着,我得安抚几句,免得吓着他。
谢茂转身要哄。
哪晓得衣飞石也恰好要起身,一个抬头,一个俯身——
只差0.01毫米,二人就撞上了。
谢茂顺势往下吧唧一口,衣飞石腰下失力,就这么被他用嘴怼了回去。
谢茂一手撑在衣飞石耳侧,居高临下地俯视,一只手小心精准强制地捏开衣飞石的眼皮,不让衣飞石再目光下斜、不肯对视,嘴里还要霸道地命令:“看着我。”
衣飞石不得已,只能温驯地看着他。
“叫爸爸!”
“……!!!”
衣飞石面对君上的时候,极其小心慎重、称得上战战兢兢。
然而,这句话从谢茂嘴里喷出来,衣飞石的反应也是下意识地。毕竟,他能提防着君上问罪诛心,能做好被君上折磨身体和情感的准备,他还能防着君上来这一出么?
把衣飞石惊得表情都扭曲了,谢茂才舒坦了几分,翻身躺在衣飞石身边,拉着他的手:“你不肯就算了。自从那个狗东西先下手为强把我关在墙里边……整整十八天啊!我很想你。”
他躺在衣飞石的左手边。他拉住了衣飞石的手,恰好就是衣飞石被撸掉了婚戒的左手。
他没有刻意去摸衣飞石的断指处,衣飞石还是能感觉到他的心疼与爱惜。这种心灵相通、互有灵犀的默契,有着很难言说的亲密张力。他和君上之间不存在这种亲密关系,只有待在先生的身边,才会有这种感觉……
而且,君上刚才说,先下手为强,被关在墙里边?十八天?
联想到刚刚将自己剑光弹回来的神秘高墙,衣飞石霍地坐了起来,紧盯着谢茂的脸。
——这是真的吗?是我想的那样吗?
也许这一切都是君上对我的试炼呢?君上想知道我是不是还想先生,是不是还想重温旧梦,故意用这充满了不切实际的幻象试我。毕竟,圣人只有一个,先生和君上怎么可能共存?
若我真的唤一声先生,伏在先生怀里,先生就突然变回君上,告诉我这一切都是假的……
那后果,让衣飞石不寒而栗,他甚至不敢想下去。
可他很快就镇静了下来。
让他胡思乱想、摇摆不定的,是他想求不敢求的心魔恐惧。他太渴求也太害怕了。
此时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想一想,衣飞石很容易就想明白了。
君上根本不可能假扮成先生的模样,亲吻他,抚摸他,想要解他的衣裳,与他成就好事。君上也不可能压在他身上,叫他喊爸爸。君上更不可能对他玩什么试探的把戏。
君上就是君上。哪怕他犯了错事见恶于君上,君上对他依然一片真诚,从不骗他。
“……先生?”
衣飞石心中已然认定了谢茂的身份,他眼底依然露出不可思议。
那是一种难以名状的复杂与欢喜。衣飞石花了数年时间试图告诉谢茂,先生就是君上,君上就是先生,事到临头,先生消失,君上降临之后,他依然会在暗地里偷偷思念往昔的岁月。
那是独属于皇帝与襄国公的岁月,独属于小衣与先生的岁月。
失去的,乍然回归。怎不令人惊喜到怀疑?
我和外面那个折磨你的狗东西,脾性天差地远,对你的态度更是天差地远,你竟然认不出来?!
谢茂瞥了衣飞石一眼,有些不满他先前的拒绝,又似是很嫌弃他此刻的不信。到最后,终究还是忍不住,翻身将衣飞石紧紧地搂在怀里:“是我,是我。”还要说几次?
第685章 两界共主(199)
久别重逢,短暂的拥抱结束之后,谢茂和衣飞石互诉别情。
谢茂自然不必问衣飞石好不好,衣飞石在这段时间里遭遇了什么,他分分秒秒都没错过。
主要是衣飞石对目前的情况无法准确认知。
一直以来,在君上和先生这个问题上,衣飞石就不存在任何取舍。君上没有恢复记忆就是先生,先生恢复了记忆就是君上,二者不存在中间值。他爱慕了君上千万年,又与陛下携手一生,还有新古时代的数年纠葛……他喜欢的,爱恋的,确实过夫妻生活的,都是同一个谢茂。
现在谢茂BIU地分裂成墙内墙外两个人截然不同的人,衣飞石完全懵逼了。
谢茂耐着性子跟他解释,自己如何砌墙,如何被君上关在墙里,如何被君上逼迫心急如焚……
可怜衣飞石都来不及在“与先生重逢”中惊喜多久,就被这彻底超出他认知的诡异事件弄崩溃了。他所有的感情和行事都必须建立在“君上和先生是同一个人”的前提下才能自洽,一道墙把谢茂切成两半,一边是君上,一边是先生,衣飞石怎么办?!
谢茂抱着衣飞石习惯地抚摸,相伴多年亲昵得成了下意识,抚弄时难免会碰到私密处。
衣飞石坐了起来。
原本二人都躺着,说话时拥抱在一起,现在衣飞石坐起来,就是从谢茂怀里脱出了。这力度还算不上“挣脱”。谢茂没有强行抱着他,他想起身很容易。
“小衣?”谢茂随之坐起,小心地看着衣飞石的表情。
衣飞石整个人都是崩溃的。
他从来不曾想过君上和先生谁更重要的问题,因为,君上和先生就是同一个人。
现在他不得不面临这个残酷的抉择。这根本就无法抉择。衣飞石满脑子都是崩溃。他无法思考这个问题,又不得不面对这个问题——君上和先生打起来了,我站谁?
论实力,先生远不如君上。论恩爱,先生对他远胜于君上。那他就能毫不迟疑地站先生吗?
衣飞石做不到。
他如何深爱着先生,就如何深爱着君上。
他一直把君上和先生当作同一人爱,骤然间要切开,如何切得开?
“不是,小衣,你怎么钻牛角尖了?我和他就是一个人,我就是他,他就是我。你不用这么纠结,不必去想爱他还是爱我,不管你爱的是谁,都是他,都是我。我和他之间的事也不需要你插手,你和从前一样,装着不知道就行了……”谢茂用手在衣飞石背心不住地抚摩,安抚他。
曾经谢茂坚决地把自己和君上切割开来看,如今他和君上也是两种不同的意识。
然而,在与君上面对面碰过之后,谢茂的想法就发生了彻底的改变。那种感觉很难形容,但,他就是很清楚地知道,他就是君上,君上就是他,他们彼此之间不会对对方存在任何恶意。
如果不是君上对小衣很过分,相当地不爱惜,谢茂甚至不介意自己这段意识湮灭,只留下君上。
——前提是,君上必须要和自己一样,对衣飞石好。
这种感觉就是不分你我,我是我,他还是我,没有第二个人的存在。
一个人可以对旁人寸步不让,对自己就宽容得多了,更加不会和自己斤斤计较。
可是,“君上先生同一人”这个曾经让衣飞石坚信的理论,如今已经说服不了衣飞石了。先生和君上明明就已经分成了两个人,存在于不同的空间之中,有着完全独立的意识,这还怎么将之视作同一个人?
谢茂见他呆呆地,情绪与认知都在以肉眼可见的方式崩溃,这时候也很头大。
“你以前不是很明白么?我与他见过面,我知道他就是我,我很清楚……”谢茂耐着性子说。
谢茂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他认为自己和君上共用用一个灵魂,挤进了同一个皮囊,只不过处在不同的意识中。这是个认知问题,不是器质问题。
衣飞石摇头,告诉他:“这里是随身空间。”
谢茂心头猛跳!
如果他不是单纯的一道意识,那他目前以什么方式存在?他和圣人谢茂是什么关系?
这玩笑可就开大了!不怪衣飞石纠结,连谢茂都开始懵逼了。他低头看自己的手,看自己的脚,看自己的身体……他一直认为黑暗中是一片虚无,他自己也没有实体,纵然有时候能感觉到真实的存在,在这个无尽深寒的辽阔宇宙中,他也本能地认为是恍惚间的错觉。
圣人谢茂能够将随身空间迅速化作一片宇宙,那么,他给谢茂弄个身体,有什么困难?
谢茂不怀疑自己的认知。
他和那个自己正面碰过,外人不了解的感觉,他自己心知肚明。
“就算他给我一个身体,也不代表我和他就是两个人不同的人了。我和他不分彼此……”谢茂无法形容那种玄而又玄的感觉,只能拉住衣飞石的手,“我把我那时候的感觉给你。”
将某个时刻的感受分享给外人,是修士一种很基本的传承操作。
许多玄而又玄的知识都无法用语言或文字的形式传承,所以修士有面传心授的法门。实际上也就是把师父当初的感受直接传递给徒弟。这种法门一般用在不涉及参悟道法的基础知识上。
谢茂和衣飞石对此都不陌生。他去拉衣飞石的手,使用了同知道术。
衣飞石什么都没能感觉到。
谢茂顿时就明白了。是外边的圣人谢茂在搞鬼!
外边那个已经不满足于用肉体的方式折磨衣飞石、借此逼迫谢茂了。
把衣飞石放进随身空间和谢茂见面,是圣人谢茂的杀手锏。原本墙内墙外两个谢茂是个不为人知的秘密,谢茂也从不认为君上会往外宣扬——那没有任何用处。
现在君上这么一搞,谢茂差点没被坑死。
君上和先生同时存在。这是衣飞石根本无法面对的困境。他不可能在其中做出任何选择。
这种困扰会疯狂地折磨着衣飞石,让他怀疑自己的感情,怀疑自己从前笃信的一切。一旦将君上和先生隔离之后,衣飞石将无法面对君上,也无法面对先生。无论他的心,他的感情,他的身体朝着谁靠拢,都是对另一方的背叛。
衣飞石已经接受了君上回归的平静生活,对于时不时要受惩戒服刑的疼痛苦楚,他也已安之若素。
可是,他有多少隐忍心甘,都无法面对眼前的一切。
他的认知已经崩溃了。
想要衣飞石摆脱目前的困境,谢茂只有一个办法——让自己绝无仅有。
不要让小衣做选择,不要让小衣去解决无法面对的问题,他必须快速地、无害地,除掉君上,或者他自己,否则,衣飞石将会永远沉沦在这种混乱的煎熬中,无法自拔。